决定迁移
　　精灵奶奶说：“除了不得不带走的东西，其他可带可不带的东西，一律不带！”

　　在乡村一个古老的阁楼上，世界上最后一个阁楼精灵家族正在开会。小精灵们聚集在一张只剩了三条腿的八仙桌上，白发苍苍的精灵奶奶坐在中间，她是这个精灵家族的领袖，大家都无条件地服从她。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精灵奶奶问。

　　“准备好了。”大家回答。

　　“好！今天晚上就出发！烟斗爷爷，你去找看门狗谈谈，让它通知村子里所有的狗，夜里别叫。”

　　“好，这事包在我身上！”烟斗爷爷抽一口烟，笑嘻嘻地说，“贿赂看门狗，是我的拿手好戏，不过，我得有十个精灵小伙子帮忙才行。”

　　“好，大皮靴家的，你们跟烟斗爷爷去。”

　　大皮靴家的十个身强力壮的精灵小伙子便离开八仙桌，跟着烟斗爷爷消失在一个旧圆木桶后面。

　　阁楼精灵们非常喜欢安静，说起话来也是静悄悄的，人类根本听不到，一百个阁楼精灵齐声唱歌，在人类听起来，也不过是像风吹动门前白杨树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尽管有的精灵家族和一户人家相处了好几百年，教这家的一代又一代孩子睁开眼睛看花的颜色、竖起耳朵听鸟的歌声，这个家里的人却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一种精灵存在。阁楼精灵们一旦选定一个地方住下来，就决不轻易迁移。

　　眼下的这一次迁移却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他们不迁移，他们这个精灵家族就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最初的不安是一张报纸传达给他们的。

　　这户人家以前很热闹，但现在只剩下了老头儿和老太婆两个，守着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因为这家的孩子们都住到城里去了，在城里找到了能挣更多钱的工作和更好的住处。孩子们不常回家来，倒是老爷爷和老奶奶经常进城去看孩子们。

　　阁楼精灵们曾细心地照看过这家的孩子们。在孩子们还躺在摇床上，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时候，他们邀请花仙子们来给孩子们开舞会，请吹笛子的小竹仙来到洒满月光的窗台，整夜整夜吹笛子给他们听。在精灵们的照料下，这家的孩子特别聪明伶俐，在学校里，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孩子们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他们离开乡村，去了更大的世界开拓自己的事业。纷繁复杂的世界进入了他们的眼睛，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当他们单纯的眼睛开始变得复杂时，童年时代关于精灵们的单纯记忆也消失了。这就是人类的成长，它是一件快乐而又忧伤的事情，它的每一次获得都必须以放弃为前提。

　　有一天，老爷爷和老奶奶从城里回来，临上车时，女儿给了老爷爷一张报纸，让他在车上看着解闷。老爷爷一上车就睡着了，下车时，因为报纸没读完，老爷爷把报纸带回了家。

　　晚上，在灯光下，老爷爷念报纸给老奶奶听：

　　“一条新铁路即将动工……这条铁路是从……到……将要穿过……沿途大树下村、老羊角村等一万多个自然村落将要进行整体拆迁，拆迁后的村庄将建成现代化的小城镇……”

　　“大树下……是说我们这儿啊，老头子！”老奶奶惊叫起来。

　　“真的吗？！”老爷爷戴上老花眼镜，仔细一看，一点不错，就是这个大树下村！

　　老爷爷说的话，阁楼精灵们在阁楼上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惊恐不安。如果村庄被拆迁了，以前的青砖瓦房都改建成了钢筋水泥的楼房，阁楼精灵们何处安身呢？

　　他们不愿意跟着老爷爷和老奶奶进城，因为他们认为城里是可怕的。

　　去年春天，一只远道而来的蜜蜂说，在城里的一个花园里，生长着成百上千种花，几十个园丁专门照顾园子里的花，给花儿施肥，剪枝，为了鼓励花儿们竞相开放，园子里还经常举办花卉展览，评选花中皇后。花仙子们是最喜欢互相比美的。住在村庄旁边田野上和山坡上的各种野花中的花仙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决定迁移到那个花园里去。花仙子们虽然有翅膀，却飞不高，也飞不远，她们更不习惯于走路。再说大树下村离城里太远了，即使她们能走路，恐怕也得走个三年五载才能到达。

　　她们决定请红蜻蜓来帮忙。每只红蜻蜓都有一架直升机，平时他们整天开着飞机在天上撞来撞去，不干一点正经事。听说要执行送花仙子进城的任务，红蜻蜓们高兴极了。

　　夕阳西下时，几百只红蜻蜓来到老爷爷家的后菜园里，停在肥硕的牛蒡叶、莴苣叶上，停在苗条的大蒜叶上，停在漂亮的油菜叶上。从紫云英花中飞出穿紫衣的花仙子，从油菜花中飞出穿黄衣的花仙子，从蔷薇花中飞出穿红衣的花仙子，从栀子花中飞出穿白衣的花仙子……花仙子们争先恐后地飞向老爷爷家的后菜园……

　　几百只红蜻蜓从菜园里飞起来，迎着夕阳的余晖飞去。

　　不知是谁最先看见了这美丽的一幕，大叫起来：“看，好多好多红蜻蜓！”村子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阳下的红蜻蜓，看着他们飞过绿色的田野，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三天后，另一只蜜蜂路过大树下村时，在村头的大槐树上休息。蜜蜂一边吸着槐花蜜，一边和住在槐树里的小树精聊天。

　　“真可怕！”蜜蜂说。

　　“什么事情？”

　　“前天夜里城里发生的事情！几百只红蜻蜓和几百个花仙子，一夜之间全死了！昨天早上我路过花园时，看见清洁工人正在清扫他们的尸体。清洁工人用大扫帚刷刷刷几下就把他们扫在一起了，倒进了垃圾箱，可怜哪，死无葬身之地，在垃圾箱那么脏的地方待过，就是想再投胎做精灵也不行了……”

　　小树精吓了一跳：“你是说红蜻蜓和花仙子吗？是不是从我们村里飞去的……”

　　“从哪儿飞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们全死了。他们是死在一个花园里。那个花园里有成百上千种花，都开得非常漂亮，花瓣上一个虫眼儿也没有。但那些花是没有香味的，也没有花蜜，它们的花蕊里更没有花仙子了。园丁们每过三天就给它们喷杀虫剂，你想跟它们聊一会儿天，也得时刻提防那些喷雾器是不是正对着你。如果你沾上了一点点那样的药，你就死定了……”

　　小树精明白了，当红蜻蜓和花仙子们到达花园的时候，一定正好碰上园丁们给花儿喷洒杀虫剂。他们不知道那是杀虫剂，也许还以为是天上下雨了呢，蜻蜓和花仙子们都是非常喜欢下雨的……

　　蜜蜂飞走后，小树精把这个悲惨的消息告诉了阁楼精灵们。

　　深夜，阁楼精灵和小树精、小竹仙们一起爬上高高的青砖屋顶，向着城里的方向，为不幸死难的红蜻蜓和花仙子们唱了一首挽歌：

　　草枯了，有再绿的时候，

　　你们为什么不回来？

　　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你们为什么不回来？

　　风里，有沙沙的声音轻和：

　　火焰熄了，柴枝变成灰烬，

　　我们不再回来。

　　流水去了，礁石默默无言，

　　我们不再回来。

　　精灵们站在屋顶上，久久地、反复地吟唱着，在他们的头顶上，月光和星星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和他们一起怀念那些永远消逝了的生灵。

　　“我们必须迁移！”精灵奶奶说，“马上就得走。小树精告诉我，测量队今天进村了。”

　　村口槐树上的小树精说的没错。铁路马上要动工修建了，今天，测量队进行了最后一次测量，画好了图纸，过不了几天，修路的队伍就要进村了。

　　“我们往哪里迁移呢？”精灵们问。

　　“朝远离城市的地方。”精灵奶奶说，“朝山里去。”

　　“山里不只远离城市，还会远离人类。”烟斗爷爷说，“你可要想清楚，这关系到我们家族……”

　　“我们每一个精灵都热爱我们的家族。但人类已经不再是我们古老的祖先们遇到他们时的样子了，我们曾经照料过的孩子，现在很少回到故乡……他们已经不会思念了，他们一旦离开故乡，就不记得小路上的花香鸟语，不记得田野里的谷穗、村口的杨槐。有些人从小就长在城里，根本就没有见过村庄，不认识什么是杨槐，更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像我们这样的精灵……我们得明白，时代变了，我们不能再靠与人类的相互关怀和依恋来获得生命力，我们得靠我们自身了……”精灵奶奶说。

　　精灵奶奶停了话。一百多个精灵都安静地坐在桌子旁，用只长着四个手指的手支着尖尖的下巴，沉思起来。他们知道，精灵奶奶的话是对的。虽然精灵们没有变，但人类确实改变了许多。以精灵们的见识和胸怀，他们是无法理解人类的。

　　从前，人类饿了，才进山去追捕猎物；冷了，才会剥下动物的皮毛取暖。后来的情况就完全变了。人类追捕猎物，一不为取肉充饥，二不为取毛皮保暖，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或者获得一种名叫金钱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人类获得它们以后，总是把它们锁在柜子里。

　　“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往往是最危险的东西。我们必须远离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精灵奶奶说。

　　对于精灵奶奶的提议，没有谁反对。

　　搬迁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大家都在悄悄地做着准备。能带走的东西，得尽可能地带走了。

　　阁楼里的老鼠们愿意跟阁楼精灵们一起走。这家的老鼠自认为是精灵们的近亲，相信自己只要多做善事，来世一定会投胎为精灵的。

　　老鼠家族派大个子老鼠来向精灵奶奶求情：“带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再也不愿意和人类一起生活了。整天提心吊胆，既要提防老鼠夹子、老鼠药，又要提防狗和猫。”

　　“可是，你们是老鼠，我们是精灵……不是一个种族……”精灵奶奶说。

　　“肯定是亲戚，你瞧，我们全身的灰色毛皮和圆耳朵，跟你们很像。”大个子老鼠说。

　　“根本不可能是亲戚！”一个戴眼镜的阁楼精灵说，他正在整理精灵图书馆的书橱，把各种书籍分类打包，他翻开一本《精灵史》，说：

　　“老鼠是不入流的低等动物，很肮脏，和精灵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个学究还想引经据典，精灵奶奶制止了他：“不要这样说话！”精灵奶奶对大个子老鼠说：“你们愿意跟我们走，当然很好。我们也需要邻居。而且，我们正好需要一些车辆，帮我们运东西……”

　　“太好了，我们可以为你们拉车。就像牛拉牛车、马拉马车一样，我们鼠能拉鼠车。反正我们没什么可带的。我们没有图书馆，也不要仓库，住的地方也不讲究。我们走到哪儿，只要带上牙齿和爪子就足够了……这就是低等动物的好处！”大个子老鼠朝戴眼镜的精灵龇牙咧嘴，又举起爪子，向他炫耀自己强壮的肌肉。

　　很快，二十辆鼠拉车准备好了，每一辆车由两只老鼠拉着，车上装着精灵家族不能丢弃的各种宝贝：一百卷《精灵史》、一百种款式的精灵帽和一百种主要的精灵语言图典。精灵们是非常恋旧的，住惯了的地方不愿意离开，用惯了的东西也舍不得丢弃。大皮靴兄弟最初想把他们住了十多年的那只大皮靴带走，但事实证明这是行不通的，车上根本没有放皮靴的地方，扛着走又太沉。而且，如果他们能把皮靴带走的话，住在瓦罐里的就认为自己也该把瓦罐带走，住在竹笠里的就认为应该把竹笠带走……

　　精灵奶奶说：“除了不得不带走的东西，其他可带可不带的东西，一律不带！”

　　和人类相处了许多个世纪，对于每个精灵来说，值得留恋的东西确实不少。因为不知道迁移的路途有多远，他们不得不放弃。精灵奶奶从一开始就决定只带走那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文具盒。烟斗爷爷对带什么不带什么，却颇费心思：

　　烟斗是一定要随身带的。(作者：汤索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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