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血和泪浇灌出来的疼痛一定是锥心入骨的。

　　当我在一个晴艳的夏日午后见到本文主人公罗楠时，仍不免大吃一惊。时间已过去5年多。当年稚气十足的孩童已被天地岁华指点成一个一米八二的小伙，但令人感怀的是，那凄伤的眼神却一直倔犟地抵挡着岁月的长风。即使在5年之后的今天，作为当年采访罗楠弑父一案的记者，从那双泪湿的黑眸里，我仍能一眼捕获那一种永远也无法从灵魂深处抹去的怆痛。

　　罗楠泪流满面地告诉我，他现在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听话了，再也不贪玩不撒谎，不惹爸爸生气，不需要爸爸又打又骂了，但他却再也找不回亲爱的爸爸了。从突然失去爸爸的一刹那开始，他才惊觉自己其实也是爱爸爸的，但那时那刻，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爸爸死在自己手里。一方面，他爱爸爸，不愿爸爸如此死去，另一方面，他又不愿爸爸活过来，一旦爸爸活过来，凭爸爸的脾气，一定会把他撕成碎片的。这是一件多么矛盾而又残酷的事情啊。

　　我安慰罗楠说，这事不能全怪他。

　　罗楠说他无法原谅自己，是他大逆不道毒死了亲生父亲，更何况，现在他是如此这般渴盼得到一份父爱，而这种渴望愈强烈，他的负罪感就愈深。

　　我无言了，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喜悦，也有一种幽幽的悲伤。喜悦，是因为罗楠开始为自己的罪行进行心灵赎罪；而悲伤，则是因为由于这份虔诚的赎罪，罗楠又潜意识地给自己的灵魂戴上了另一道难以开启的枷锁，这无疑是另一种更为透彻心腑的悲酸。原来，在这出悲剧中，受伤最深的应该是罗楠啊！

　　一

　　罗楠出生于江苏泗洪县的一个书香门第，父母亲都是小学教师。在罗楠的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应该是上学之前。那时，父母亲两地分居，他跟着妈妈过，妈妈每年都要带两个毕业班，工作繁忙，对他管束得不是很严，也因此，他得以整天和弄堂里的小孩们在一起玩耍，并且，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孩子王”。那种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到他上小学一年级时中断了。那一年，父亲罗志俊从无锡调回了泗洪。他回到泗洪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玩兴十足的罗楠“收心”。为了确保“收心”取得成效，他制定了专门针对罗楠的3条“家法”：一、每天放学后须按时回家，无特殊情况迟到一次罚在门口跪半小时，连续迟到3次，晚上不得进家门；二、不许在外随便玩耍，发现一次，棒打掌心30下，连续发现3次，剁掉手指一个；三、做错了事要敢于承认，不许撒谎，发现一次，自己脱下鞋子，用鞋底击嘴巴10下，连续发现3次，用针把嘴巴缝死。“家法”制定出来后，罗志俊将它贴在了儿子的房间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一脸严肃地给儿子宣读一遍。恭听着父亲的警告，罗楠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他还是被父亲吓得一愣一愣的，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每次不小心出格之后，他都要费尽心思地请出母亲来圆场子，设法逃过皮肉之苦。

　　虽说有“家法”悬在头顶，但因为母亲的宽容与仁慈，罗楠仍得以偷偷摸摸玩到了8岁。那年秋天，那种母爱的庇护随着母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而彻底消失了。痛失妻子的罗志俊除了拼命工作之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儿子身上。罗志俊在学校是数学教研组组长，业务上很有一套，在学校，乃至整个泗洪教育界也算是一个重量级人物。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儿子罗楠却是个令师生和邻里一提及就直皱眉头的调皮大王，更让罗志俊伤心的是，儿子因为贪玩，成绩一塌糊涂，经常在年级里倒挂，这无疑让在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他感到颜面扫地。为了儿子的前途，也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下定决心要儿子改掉贪玩的恶习。他向罗楠下了最后通牒：每天不得在外玩耍，务必按时回家，到家后复习功课，每次考试的成绩若不进年级前50名，“家法”伺候。

　　罗楠虽然打心眼里有点惧怕凶巴巴的父亲，但一个玩惯了的孩子要他一下子完全收心投入学习，谈何容易！活泼好动的他仍不时背着父亲在外偷玩，也因此，3条“家法”中的每一条他都多多少少“领略”了一点。但不管怎样，对父亲的话，在多数时候他还是言听计从的。

　　可后来发生的一起事件，彻底改变了他对父亲的态度。

　　罗楠读小学3年级时的一个周末，罗志俊去外地出差。好久没过玩瘾的罗楠在外疯玩一个通宵后，将自己昔日的那帮玩伴带回了家。久违的伙伴难得团圆相聚，玩起来自然就没个数，只玩了几次捉迷藏，家里就被搞得乱七八糟。星期天晚上，伙伴们打道回府之后，罗楠才醒悟到大事不好。父亲出差前曾讲过下星期一就要回来的，而且反复叮嘱他不得偷玩，一旦发觉，后果自负。而现在，他居然将父亲的话当耳边风，还斗胆将一大帮伙伴带到家里玩了个天翻地覆，瞧家里这副乱糟糟的样子，想瞒肯定是瞒不住了，这可怎么办？想到这里，罗楠紧张得连唾沫都咽不下去了。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开始整理凌乱不堪的屋子，但他随即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根本无法将屋子里的每样东西复归原位。这可如何是好？

　　罗楠这才知道自己真正闯大祸了。他愈想愈害怕，一气之下，干脆将刚刚整理好的东西又一把推倒在地。他瘫坐在地上，眼睛盯着橱门大开的大衣橱。突然，一丝灵感诡异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激动得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一边凝神地想，一边顺手将写字台的抽屉粗鲁地拉开，想到精彩处，竟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第二天，罗楠逃学了。他之所以逃学是为了等父亲回家，上午10时许，外面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罗楠一听到声响，便利索地爬进了大衣橱。罗志俊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响过几圈后，便在大衣橱前停住了。就在罗楠闭上眼，敛声屏气的一刹那，橱门被霍地拉开了，听到父亲那一声几乎崩溃了的惊呼声时，罗楠得意得几乎想笑出声来。但他硬是咬住嘴唇，紧闭双眼，装出一副昏睡的样子。在父亲歇斯底里的伴随着号啕大哭的剧烈摇晃中，罗楠“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罗楠“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

　　按照罗楠的说法，昨天半夜家里来了一伙手持钢刀的蒙面强盗，他们将刀搁在他脖子上不许他出声，然后他们就开始翻箱倒柜，临走时，那个用刀恐吓他的坏人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便昏了过去，接下来的事，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本来，罗志俊在刚跨进家门时，就觉得家里的样子像是被贼光顾了一般，现在一听儿子说家里果真来了贼，也不容自己好好思考一番，便立即报了警。

　　半小时后，警车呼啸而至。刑警们在现场转了几圈后，一本正经地将罗志俊叫到一边：你知道报假案的后果吗？罗志俊一听懵了：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这光顾我家的贼，我儿子昨晚分明见到了！刑警们随即大笑起来：你儿子说太阳从西边出，太阳就真的从西边出了吗？问题是，这贼昨晚你看到了吗？一句话说得罗志俊哑口无言。

　　在刑警们的启发下，罗志俊这才发觉那“贼”的可疑之处：一方面，那“贼”为了找钱，几乎光顾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连放在厕所角落里的那个小柜子都未放过；另一方面，那“贼”却对已呈现在面前的钱视若无睹，写字台抽屉里被翻出来的几百元钱，那“贼”竟然分文没要，那“贼”委实太奇怪。

　　罗志俊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等到刑警问话，他便沉下脸，厉声喝问起自己的儿子来。只四五个回合，自作聪明的罗楠便全盘招供了。

　　警察走后，气得七窍生烟的罗志俊动用了“家法”。他顾不上儿子的哀求，也顾不上“家法”上具体是怎么规定的，一把脱下自己的大头皮鞋，就朝儿子兜头兜脸地打去。这一顿持续了将近20分钟的暴打，打破了罗楠的眼和鼻，同时也打掉了罗楠那个可爱的小虎牙。当罗楠眼泪汪汪地欲将牙吐出来时，罗志俊大喝一声，吓得罗楠浑身一激灵，将牙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

　　那件事之后，罗楠对父亲除了惧怕之外，还平添了一份憎恨。只要父亲一出现，他便装模作样地用功学习，而背着父亲，童心未泯的他仍会时不时偷着和伙伴们一起玩。

　　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心态啊！明知父亲不许自己玩，自己却偏偏要溜出去玩；明知玩露了馅没好果子吃，自己却偏敢冒此大不韪。到最后，连罗楠自己都很难说清，如此“不要命”的偷玩，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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