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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赤川次郎
翻译:彭懿
北尾治子送走了两个女儿,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治子有点低血压,早上起不来。忙完了之后,就会有点头晕,必须歇上一会儿。
在这一点上,比起千津子来,也许实加更像母亲。治子本人十分清楚,要说为什么不知不觉地就偏向实加,那就是因为实加实在是太像自己了。
治子曾经这样想过,也许应该找个时间这样告诉实加:“你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要是听了这话,实加肯定会高兴吧?这一点治子是知道的。可是———就不可以宠爱实加吗?
不知道。大概不论谁都会这样吧?自己对待孩子,果真是公平的吗?治子判断不出来。如果要是别人家的事,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就是长女千津子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惟有这点,治子也好,别人也好,都是承认的。话虽如此,可千津子一上高二,就变得神气活现起来了,竟会说什么:“我能干,是因为妈妈靠不住啊!”
可这也许是事实。治子是五个兄妹中最小的一个,完全不谙世故。丈夫北尾雄一什么事情都不靠她,他人勤快不说,又善于交际,治子好歹算是对付过来了。
不过,一旦丈夫这样长时间地出差不回来———明知道是工作迫不得已———治子就会变得不安、困窘起来。就像等待着暴风雨过去似的,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等待着“丈夫不在的日子”从头上过去。
治子看了一眼表———丈夫要到周末才能回来。时间就不能过得快些吗?
如果这样说,又要被千津子嘲笑了吧?不过———是真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治子有时不得不依靠千津子。当然是指精神上了。
也许这样不好。
直至今天,两个女儿上小学时的家长面谈会的情形,治子还记忆犹新。因为担心畏首畏尾、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实加,治子与实加的班主任———小学二年级的一位老资格的女老师谈过一次。她以前曾经当过千津子的班主任,对千津子也非常熟悉。
“不用担心实加。还是请留意一下千津子吧!” 那女老师说,“不管再怎么能干,千津子也还是个孩子啊。”
这句话,治子觉得像猛地击中了心口似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拿千津子当大人一样对待了。
说得对。不过,两个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已经长大了。
当然,就算是实加有那么一点让人担心的地方,又怎么样呢?哪个孩子没有让父母不放心的地方呢?万幸的是,实加也上了千津子上的同一所学校。还没有什么让人特别担心的事情。
治子一想到丈夫要到周末才回来,就又明知故问地问自己:“今天是星期几了呢?”
“怎么了,姐姐?”
实加发觉姐姐停住了脚步,在前头两三步的地方转过身来。
“不,有点……”千津子摇了摇头。
两个人走到了一条通向车站的大马路。不知是不是急剧开发的后果,在这条大卡车、巴士以及小轿车川流不息的马路上,连人行道、护栏也没有。这条马路,两个人不过只走一百来米,但因为是在左边走,车辆总是从后面开过来。
出于小心,两个人在这条路上一前一后地走成了一列。
“不舒服吗?”
实加返回到姐姐那里。
千津子一走上这条马路,就感到了下腹那独特的、缓缓的疼痛。
这下糟了,她想。
至少比以往那一天要早十天。当然,这也可能只不过是一个预告,未必今天就一定会来,可是……
千津子也好、实加也好,大体上周期都是准确的,乱三天都少见。正因为这样,才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东西带在身边。
实加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千津子想。对了,上个星期刚完事。
当然了,因为是女子学校,如果到了学校,可能谁会带在身上,保健室也会有预备。但千津子不想那么做。
就是立即返回家,再出来,顶多也就错过一趟电车。千津子盘算着。
“我忘了东西。你先走吧!”千津子说。
“什么?忘了什么?”
“没事。我不会迟到的。”
“我等你。”
“可是———”千津子点点头,“好吧,不过,不要在这里,在检票口等我吧!”
“嗯,我等着你。”
实加走了。千津子顺着来路快步往回走。
她看见一辆巨大的拖车开了过来。这么大一个庞然大物开过去,身体都会摇晃。不过路上铺着柏油,至少不会尘土飞扬。
千津子恰好从一间旧杂货店前走过。这是一间木头造的、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来的店。早晚有一天会被拆掉,和周围的几间房子合在一起盖大楼吧!
轰隆隆———传来了剧烈的轰鸣声,千津子不由得回头看去。从相反的方向,一辆摩托车发疯了一般地飞驰而来。这家伙怎么了?
正想着,那辆摩托车翻倒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火花飞溅,摩托车在路面上滑了出去。
为了避免撞上摩托车,拖车司机猛地把方向盘向左转去。
“混蛋!”他骂了一声,紧接着又把方向盘往右转回去。如果那样下去,就要一头冲进左边那一排店里去了。———还来得及,不要紧,他有这个自信。什么也不会撞着,就能让它停下来!
拖车先向左,然后就向右蛇行着。沉重的集装箱先是向右然后就向左歪了过去,歪的程度正好能够恢复过来。
但是———就在向左歪的一刹那,那根铁棒沿裂痕一下子裂开了,棒子断成了两截。
千津子看见巨大的集装箱朝头上压了下来。比觉察到危险还要快,全身的反射神经与弹跳力已经在行动了。
回去!立刻往后退!千津子丢掉书包,转过身子就要朝后面跑。
巨大的铁箱压断了杂货店那伸向马路的房檐,轰!伴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翻倒了。
实加看见摩托车倒了下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然后,她看见拖车的车体分裂成了两半———实际上是连着的棒断了———驾驶室那一部分突然失去了十来吨的重量,笔直地朝电线杆撞去。
她看见玻璃像粉一样地碎了,司机在里头弹了起来。紧接着,就是冬的一声。
实加呆若木鸡地朝那根电线杆的方向看去。
“实加———实加———”
这声音让她缓过神来:“姐姐!”
好可怕啊!实加想这么说,等她回过头去时,已经没有了姐姐的身影。对了,姐姐说回家了的……
“实加!”
当白烟似的尘埃渐渐地消散开去,一个横躺在地的巨大的集装箱映入了眼帘。
“姐姐……”
“实加!”
终于分辨出了发出声音的地方。
被压垮了的杂货店的店头,把集装箱从地面上稍稍抬起来了一点点。从它到地面的那一点点的空隙中,实加看得了到姐姐的脸。
“姐姐!”
实加丢下书包和体育包,奔了过去。“姐姐……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实加……”
千津子被压在了集装箱和杂货店的木头房檐下面,只有肩膀以上和左手腕还勉强能动。
“姐姐……怎么办?”
“叫妈妈———去把妈妈叫来。”
“嗯……嗯!”
人们围拢过来。从人群里传来了叫喊声:“快叫救护车!”
“我马上去叫妈妈!”
不管怎么说,要快!实加站了起来。可是,站起来刚要跑出去,“等等!”千津子又叫住了她,“待在这里……”
千津子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不,是感觉已经麻痹了吧?她想。腰以下完全没有感觉了,连吸一口气,从胸到腰都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感。
千津子冷静得连她自己都吃惊了。按说这个铁集装箱的可怕的重量,一下子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压扁了吧?可它仅仅是这样把自己卡住,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撑住了它。
实加要去叫妈妈的时候,“嘎———”千津子听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摩擦声。头轻轻地朝边上转了过去,千津子看见了———是这间老朽的杂货店的细细的房梁,撑住了那个巨大的铁集装箱的重量。
然而,它渐渐地弯了下来,裂开了。很快———也许不过就是几秒、几十秒钟之内,老朽的木头的生命就会终止。那样的话,这个铁集装箱就肯定会完全地躺倒,把千津子压死了。
“实加,待在这里!”千津子说。
“姐姐———”实加跪到了姐姐前面,“马上就来人救你了,坚持住!”
千津子微微地晃了晃头:“没用了。这东西没那么简单就能举上去……”
“可是……”
“我就要死了啊。”
“姐姐,不要说这种话啊!”实加的脸都歪了。
“抓住我的手……”
实加用两手紧紧地握住了千津子的左手。这时,传来了“嘎———”的一声。
“它如果断了,就完了。”
“那……那种事,不会的啊!”
实加哭了起来。
“你听好了,”千津子的左手用力握住了妹妹的手,“如果我死了,妈妈肯定会很长时间恢复不过来。你一定要坚强起来。懂了吗?———你呀,你是一个要远比我有才能的孩子啊。是真的。我只不过是聪明、引人注目罢了,而你的内心深处才拥有闪光的东西……”
千津子咳嗽了几下,胸痛得皱紧了眉头。
“姐姐……”
“好吗?你要有自信啊,要有自己的活法!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不管老师、爸爸妈妈说什么,也不要迷惑!———不要害怕失败。只要你有自信,不管谁嘲笑你,都没有关系呀。懂了吗?”
“姐姐!不能死!那太过分了!我没有了姐姐,什么也不行……”
“你行的。试着去做,你能行的。”
吱吱———千津子听到了木头裂开的声音:“已经没有时间了。实加,坚强起来!我永远看着你,永远待在你的身边。让我看到你在努力啊!”
实加用千津子的左手摩挲着自己脸,哭了起来。千津子微笑着说:“真想两个人再去吃火锅啊。”
虽然两个人喜欢吃的东西不一样,但却都喜欢吃火锅。
嘎巴嘎巴,木头裂开来了。
千津子左手用力推开了妹妹。实加往后一退,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是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还是没有听到呢?
拖车的集装箱完全倒了下来。不过是几十厘米、不过是挨近地面而已。但就是这几十厘米,就从实加手里把千津子夺走了。
实加宛如看着幻觉一般,望着姐姐那只白白的、美丽的手———曾经那么优雅地在钢琴的键盘上跃动过、形状好看的手,从铁集装箱的下面露出了一点点。
“姐姐……姐姐……”
实加扑到姐姐的手上,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呼唤着。
五分钟之后,救护车来了。二十分钟之后,母亲治子跑来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谁通知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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