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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赖弗太太的尖叫

  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德赖弗太太对克兰普福尔很不客气。她不肯照常坐下来和他一起喝酒,却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不时用眼角看他。他感到很不好受———确实是的,在她的沉默中有一种危险,没有人会看不出其中隐藏着什么东西。当德赖弗太太端酒上去给索菲姑妈时,连索菲姑妈也感觉到了;她在德赖弗太太放下托盘时瓶子碰到玻璃杯的乒乓声中,在德赖弗太太拉窗帘时木圈的格格声中听出来了;它存在于德赖弗太太走过房间时地板的震动中和德赖弗太太关房门时门锁的啪嗒声中。“她这是怎么啦?”索菲姑妈一面美滋滋、慢腾腾地斟第一杯酒,一面漫不经心地想道。

  那男孩也感觉到了。这是从他弯腰坐在洗澡缸时德赖弗太太看他的样子,从她给丝瓜筋擦肥皂和对他说“来吧”的样子中看出来的。她小心而生气地不断慢慢地给他擦身,在整个给他洗澡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等他上床以后,她检查所有的东西,看柜子,开抽屉。她从衣柜底下拉出他的衣箱,在里面找到他死了的宝贝鼹鼠、他暗藏的方糖和她一把最好的削土豆刀。但就连看到这些她都仍然不开口。她把死鼹鼠扔进字纸篓,舌头很响地嗒嗒两声;她把削土豆刀和所有方糖放进口袋。她盯住他看了一阵才把煤气灯旋小———她盯着他看的神情很奇怪,感到奇怪多于责怪。

  德赖弗太太睡在洗涤室上面,有她自己的后楼梯。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把闹钟拨到半夜响,放在房门外免得滴答滴答声吵她;然后解开很紧的鞋子的扣子,咕哝了两声,钻到鸭绒被底下。她“刚闭上眼睛”(她后来告诉克兰普福尔说),闹钟就丁零零大响———用四条瘦腿站在通道的光木板上格格震动着。德赖弗太太翻身下床,摸路来到房门口。“嘘嘘嘘!”她一面摸索闹钟一面对它说。“嘘嘘嘘!”她一把抓起它贴到胸前。她就这样只穿着袜子站在下洗涤室的楼梯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一点儿光。德赖弗太太朝黑暗的弯曲窄楼梯下面望。是的,又出现了———像灯蛾翅膀扇动的闪光!那是蜡烛光!一支蜡烛在移动———过了楼梯脚,过了洗涤室,正在厨房里。

  德赖弗太太手里拿着闹钟,就这样只穿着袜子悄悄地下楼,急得有点喘气。在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一声动作的回响。站在洗涤室冷冰冰的石板上的德赖弗太太觉得这声音只能是那扇绿泥门轻轻地打开了———这门通到厨房外面,通到那边的大厅。德赖弗太太赶紧摸路到厨房,在炉子上面的架子上摸着找火柴,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胡椒瓶和一纸袋丁香。她很快地朝下一看,看到了一丝光;她是在擦火柴前一秒钟看到的———看着像萤火虫的闪光,就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它渐渐变成了长方形。德赖弗太太喘了口气,点亮煤气灯,房间一下子大亮,她马上朝绿泥门看;她吃惊的眼睛好像看到门在抖动,似乎刚开过;她跑过去把门推开,但那边的走廊又静又黑———没有闪动的人影,也没有远去的脚步声。她让门重新关上,看着它在沉重的弹簧上慢慢地、无奈地弹回来。对,她从洗涤室那里听到的就是这声音———这叹息声———像吸气。

  德赖弗太太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裙子,向炉灶走过去。地上有一样东西,红红的,就在一块突出来的板旁边。啊,她想出来了,那块板,光就是从那里露出来的!德赖弗太太犹豫了一下,把厨房整个儿看看: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盘子叠在餐具柜上,煎锅挂在墙上,一排茶巾整齐地挂在炉子上的绳子上。那红红的东西,她现在看出来了,是心形的口香片盒———她太熟悉了———从客厅壁炉旁边的玻璃柜弄到这里来的。她把它捡起来,它是珐琅和金子做的,镶有小宝石。“好,我要……”她说着一时火起,很快地弯下腰来要把那块突出来的地板按下去。

  接着她又响又长地叫起来。她看见了动静:又是跑,又是爬,又是乱走!她听见尖叫声,急促含糊的说话声和喘气声。他们看着是些小人,有手有脚……都张开了口。他们看着就是这副样子……但他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子!跑来跑去,到处跑。“噢!噢!噢!”德赖弗太太尖叫着在身后摸索椅子。她爬到椅子上去,椅子在她脚下摇晃,她仍旧尖叫着,从这椅子又爬上桌子。

  她站在那里孤立无援,又叫又喘气,大喊救命,直到后来———好像过了好几个钟头———传来洗涤室门口的嚓嚓脚步声。是克兰普福尔,他看到灯光又听到吵声,起了床。“什么事?”他叫道,“让我进去!”但德赖弗太太不肯离开桌子去开门。“一个窝!一个窝!”她叫道,“活的,会哇哇叫!”

  克兰普福尔拼命顶门,终于把门锁撞开。他有点头昏眼花, 晃晃地走进厨房,他的灯心绒裤子拉到睡衣上面。“在哪里?”他叫道,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是一双睁大的眼睛,“什么窝?”

  德赖弗太太吓得仍旧在抽抽搭搭地哭,指着地板。克兰普福尔用他缓慢而坚定的脚步走过去朝地上看。他在地板上看见一个洞,里面一些小玩意儿排列着和东一个西一个地放着———看来是些儿童玩具,一些无用的东西。“没什么,”他过了一会儿说,“是小少爷放的,就那么回事。”他用脚把里面的东西拨乱,所有的隔板倒了下来,“里面没有什么活的东西。”

  “可是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德赖弗太太喘了一口气说,“小人———好像还有手———要不就是老鼠穿上了衣服……”

  克兰普福尔朝洞里看。“老鼠穿上了衣服?”他说不准地重复了一声。

  “有好几百,”德赖弗太太说下去,“又跑又叫。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们了!”

  “可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克兰普福尔说,用他的靴子又捣了一遍。

  “那么他们跑掉了,”她叫道,“在地板底下……跑到墙里……里面全是他们。”

  “这个嘛,”克兰普福尔傻乎乎地说,“也许是这样。如果你问我的话,我都认为是小少爷干的———他把东西藏在这里。”他的眼睛发亮,用一条腿跪下来,“他在那里养着白鼬,我毫不怀疑。”

  “听我说,”德赖弗太太叫道,在她的声音里有点拼命口气,“你必须听我说。这不是小少爷,也不是白鼬。”她伸手去抓住椅子背,笨手笨脚地下到地板上,走到他身旁,走到洞边。“我告诉你,他们有手有脸。瞧,”她指着说,“看见那个吗?那是床。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当中有一个正在床上。”

  “现在你想起来了?”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德赖弗太太坚决地说,“我还想起另一件事。记得那姑娘吗,罗萨·皮克哈切特?”

  “那个没头脑的姑娘?”

  “这个嘛,不管有头脑没头脑,她看见了一个———在客厅壁炉台上,有把胡子的。”

  “一个什么?”克兰普福尔问道。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一个……”

  “穿衣服的老鼠吗?”克兰普福尔说。

  “不是老鼠!”德赖弗太太几乎是叫着说,“老鼠没有一把胡子。”

  “是你说的……”克兰普福尔说。

  “是的,我知道我说过。可没有说他们有胡子。不过叫他们什么好呢?除了老鼠,他们会是什么呢?”

  “不要那么响!”克兰普福尔说,“你会把一家人吵醒的。”

  “他们听不见,”德赖弗太太说,“声音透不过绿泥门。”她走到炉子那里,拿起火钳。“他们听见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做什么。你让开点,”她说下去,“让我到洞边来。”

  德赖弗太太把东西一样一样钳出来,一次又一次吃惊地喘气,用变调的声音问:“这种事你曾经见过吗?”她把钳出来的东西在地板上分成两堆———一堆是值钱的东西,一堆是她所谓的“废物”。稀奇古怪的东西在火钳上摇晃。“你能相信吗———她最好的花边手帕!瞧,又是一条……又是一条!我缝垫子的大针———我记得我是有一根———请看我的银针箍,还有她的!瞧吧,噢,天啊,看这些毛线……纱线!怪不得要用白纱线团总是找不到。还有土豆……坚果……瞧这个,一瓶鱼子酱……鱼子酱!噢,实在太多了。玩具椅子……桌子……瞧这些吸墨水纸———原来到这里来了!噢,我的天啊!”她忽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圆。“这是什么?”德赖弗太太放下火钳,在洞口上弯下身子———战战兢兢,像是怕给蜇一下。“是个挂表———是个镶绿宝石的挂表———她的表!可她从来没有想起过!”她的嗓子提高了。“它在走!瞧,可以和厨房的钟对对时间!12点25分!”德赖弗太太一下子坐在硬椅子上,她的眼睛直瞪着,脸白而松弛,好像泄了气。“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她对克兰普福尔说。

  “不知道。”他说。

  “报告警察,”德赖弗太太说,“就这么办———这是警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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