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迟到早退没事，考试挂彩没事，老师“谈心”没事，一天不吃饭也没事，但你要开皮豆一天不听歌不唱歌，那肯定会出事的。有那么一阵子，开皮豆是班上的超级歌迷，一旦迷上谁的歌，就会不厌其耐地哼唱，唱得所有人的耳朵都发麻，他还不肯罢休。第一受害人当然是他的同桌豆豆咪，她天生讨厌鸭嗓子，对开皮豆的歌声深恶痛绝，而且一着急一上火，说话就不利索，她总是在开皮豆唱得最带劲的时候说：“唱——唱——”开皮豆以为感化了她，便摇头晃脑起来，谁知她隔了半天又蹦出没说完的几个字：“唱得烦死人啦！”

　　当时晕倒的不止开皮豆一人，前后左右都笑得四仰八叉的。

　　爱唱是爱唱，可开皮豆的嗓子天生有点接近摇摇摆摆走路的鸭子，一首歌唱下来，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每一句都掉了一个音符。所以同学们只肯送他一个“替补歌手”的外号，意思最好让他永远坐冷板凳。

　　板凳是天天坐着，可嘴巴一刻也不肯闲着，有时候上课也哼哼，哼到动情处，音量陡然提高，他自己还没觉察，倒把全班同学吓傻了。老师放下讲仪，率先给他鼓掌，等他反应过来刹住嗓门，同学们都已经笑开了锅。

　　老师走到他面前，说：“我应该让位，你到台上去唱，喏，还有麦克风。”

　　每当这个时候，开皮豆就表现得极为谦虚，从不肯上台为大家表演，宁愿低着头在下面站一堂课。只有在他站起来的时候，豆豆咪才敢松一口气，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听到老师久违的不失真的声音。

　　尽管有许多不如意，开皮豆仍然是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歌迷。凡是他迷上的歌手，他都会一追到底，不管他们在海角天涯，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弄到他们的签名照片。什么阿伦、阿琳、阿城，没一个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他每天都把他们的签名照片拿在手里玩来玩去，就像在思念自己最亲的人。

　　他曾经为得到阿芩的签名照片，偷偷坐飞机到海南岛，因为阿芩的个唱会正在那里举行。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花高价从小贩手里买了一张阿芩的照片，但那签名是真是假，只有鬼才知道。后来，他身上的钱花光了，还是当地公安机关将他遣送回来的。到家的时候，他身无分文，只剩下一张阿芩的照片。

　　最近新出了一个歌手，名叫蒋家辉，歌唱得极有特点，和开皮豆的嗓音出奇地接近。开皮豆迷他迷疯了，马上决定称他为阿辉。更巧的是，阿辉要到本市来办个唱会，人未到，广告牌已经铺天盖地，门票奇贵，官方最低价是800，现在已经拿不到了，黑市已经炒到了2000。

　　开皮豆这几天别提多兴奋了，嘴里哼的是阿辉，讲的也是阿辉，就像他是阿辉最亲近的人，什么阿辉饭前不爱洗手，饭后喜欢吐痰，他都知道。豆豆咪听得一愣一愣的，愣归愣，当然也不会轻易服气，于是，豆豆咪就用话激他：“听说票价已经2000了，这回你弄一张签名照片不在话下吧？”

　　“当然，我有阿辉的私人电话呢。”开皮豆说话十分利索，差点抢在豆豆咪的最后一个音之前把话说完。

　　“吹牛也不给牛打声招呼。”豆豆咪不屑地用眼睛角盯他的脸。

　　开皮豆觉得和她说话费劲，懒得多言，直接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号码记录，就接通了电话：“阿辉吧，我是你最最最忠实的歌迷开皮豆呀……对对对，阿辉，你今天晚上的个唱我一定会去捧场……好，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带张照片，不见不散。”

　　天！豆豆咪真的傻眼了，真有这么玄吗？她两眼瞪得像硫磺解毒丸，把开皮豆美得直望天花板。既然开皮豆都叫人家“阿辉”了，那一定得去见识见识。豆豆咪当机立断，决定晚上和开皮豆一起看阿辉的个唱。

　　个唱会在体育馆举行，他俩最后一节课没上，赶到体育馆的时候，才五点，离开幕还差两个小时，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别说是没带钱，就算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票。

　　豆豆咪一看就凉了半截，问：“场都进不去，怎么要照片？”

　　开皮豆胸有成竹地说：“别急，散场之后有个歌迷见面会，也许就在某个出口，我们先观察一下地形，等他一出来，嘿嘿，不就得手了吗？”听那口气，就像在设套逮一只兔子。

　　豆豆咪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当然得听开皮豆的。她跟着开皮豆东弯西绕，最后上了附近的一座楼顶。开皮豆趴在楼顶边沿朝体育馆瞄，就像一名狙击手在寻找最佳的射击位置。

　　豆豆咪站一边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想签名，还是想杀人？”

　　开皮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懂啥？你过来看看，这里能把下面看得一清二楚，体育馆一共有四个出口，谁也说不准他会从哪个出口走。快散场的时候，你就站在这里观察，一旦发现阿辉的人影，就给我打电话。这叫信息，懂吗？”

　　“可——可我不认识他。”

　　“没关系，你只要看见哪个出口有人往外涌，而且还有记者拍照的闪光灯，准就是他。”

　　豆豆咪没太明白，也只得点头，否则又会被称作笨伯。

　　观察完地形，他们一起下去吃了点东西。天有不测风云，演唱会刚刚开始，天就下起了雨，广场顿时笼罩在雨雾之中。豆豆咪想拉着开皮豆去找个商场躲雨，开皮豆却坚决不走，他说：“你看谁动了？谁动就是水货歌迷！”

　　豆豆咪怕自己背上水货的名声，就没敢再动，看着广场上的人像疯子一样跟着扩音器里阿辉的声音起哄。阿辉说：“感谢在场的歌迷朋友！感谢在场外冒雨听我唱歌的朋友！”广场立刻就沸腾了。开皮豆拉着豆豆咪连唱带跳，兴奋地说：“他知道我们在外面，你听见了吗？你都听见了！”不知不觉，豆豆咪也觉得心里有点躁动了，她也跟着大家喊了一句：“阿辉，我爱你！”

　　更大的雨水泼洒下来，头发在淌水，鼻尖在流水，衣服湿得对穿，浑身冰冷。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豆豆咪刚燃起的一点热情早被浇灭了，却不敢再说半个走字。

　　后来，还是开皮豆看出豆豆咪的心思，就说：“你先去躲躲雨吧，记住，八点半准时上楼顶，别误事！”

　　豆豆咪如获大赦，二话不说，挤出人群，跑到大楼里躲雨去了。她跑到楼洞里，边拧着身上的雨水，边大声骂：“疯子，全是疯子！”

　　门卫老大爷探出头来问：“这里就我一个人，你骂谁呢？”

　　豆豆咪吓了一跳，连忙指着外面说：“天，天是疯子。”边说边向楼上逃去。

　　豆豆咪准时上了楼顶，雨一点也不见小，她趴到边沿往下一看，天，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顿时紧张起来，怕自己完成不了任务。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到极限，用力盯着下面，突然，她看见东门有人往外涌，就连忙给开皮豆打电话。

　　开皮豆接到电话，直奔东门，然后又给她回个电话，说不是。

　　豆豆咪又紧张地观察，一会儿看见西门涌动，就连忙给开皮豆打电话。

　　开皮豆跑到西门，又说不是。他在电话里训豆豆咪：“你耍我玩呢？”

　　豆豆咪本想说耍你是小狗，一着急说成了“耍小狗”。

　　开皮豆肺都气炸了，说：“拜托你，看清楚一点好不好？”

　　“我——我近视眼，没戴眼镜。”

　　“那你闪光灯总看得到吧？”

　　“到处都是雨水反光，我——我分不清。”

　　就在他们电话吵架的时候，正门已经开始出人了。凭经验，开皮豆知道已经没戏了，因为只有在歌手离开之后，才会开正门放观众出去。他猛吼一句：“你在上面站着别动！”就断了电话。

　　豆豆咪站在楼顶一动不敢动，等着开皮豆上来训人。谁知开皮豆喘着粗气爬上楼顶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拍拍豆豆咪的肩膀，说：“今天也真够难为你了，不过，我们还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你等着。”

　　豆豆咪一听，两腿就开始发软，以为开皮豆又有什么新行动要她出击。

　　开皮豆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掏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阿辉，你已经走了……在飞机场……对对，雨太大，你要注意身体……我没事，别忘了给我寄照片哟……”

　　挂断电话，开皮豆叹了口气，说：“唉，就看这最后一招了。”

　　豆豆咪看着他落汤鸡的样子，突然生出了同情心。

　　回去之后，开皮豆就开始发高烧，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期间，豆豆咪帮他收了一封信，里面硬硬的，她忍不住撕开一看，哇！竟然是阿辉的照片，反面还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谁也不认识的字。她一口气跑到医院，把照片递给开皮豆。

　　开皮豆抱着照片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一行泪水滚了出来。他硬说是高兴成这样，其实豆豆咪明白那泪水的滋味是很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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