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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布丁

  2

  这里说的是妈妈去世近一年后过的一个圣诞节。我没有办法写我妈妈———不过就写一件事吧。如果她只是离开一会儿而不是一去不回,我们不会这样想要过个圣诞节。当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我如今大多了,我想这只因为一切变得那么大不相同,太可怕了,我们必须找点事情做做,不管是什么事。无所事事比有点什么事做叫人更不开心。

  可就在圣诞节快到那会儿,爸爸要离开我们出一次门。他听说卷款潜逃的坏合作伙伴在法国,他希望能够去把他找到,可这个人其实在西班牙,在西班牙,罪犯是永远抓不到的。这一点我们以后才知道。

  爸爸走之前,把多拉和奥斯瓦德叫进他的书房,说:

  “我很抱歉我得走,不过这是生意上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非去不可。我走了以后你们要乖乖的,好吗?”

  我们真心实意地答应了。接着他说:

  “你们今年不能好好过圣诞节了,这是有原因的,不过说出来你们也不明白。可我已经请玛蒂尔达给你们做一个清布丁。也许明年圣诞节会过得快活些。”

  (的确如此,因为第二年圣诞节我们成了一位印度叔叔的过好日子的侄儿侄女———不过正如吉卜林老人家说的,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在刘易沙姆火车站送走了带着行李和用带子扎着的一卷彩格呢毯子的爸爸以后,我们回到家来,真是可怕。他收拾过行李的房间到处是纸张和各种东西。我们把房间收拾好———这是我们能为他做的惟一的事情。可迪基失手打破了他的剃胡子的镜子,霍·奥用一封信折了一只纸船,后来才发现,这封信是爸爸特地要保留的。收拾房间花了我们一些时间,等我们回到儿童室,炉火已经灭了,哪怕用《记事日报》也没法把壁炉生起来。当时做我们总司令的管家玛蒂尔达出去了,和火一样消失了,我们于是坐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总是炉火旺旺的。厨房的炉前地毯不适宜坐下,我们就在它上面铺上报纸。

  奥斯瓦德说:“爸爸说,由于什么秘密原因,我们不能好好过圣诞节了,又说请玛蒂尔达给我们做个清布丁。”

  这什么都不放的清布丁顿时在我们深深忧郁的小心灵中投下了阴影。

  “我不知道她把它做得清成什么样子?”迪基说。

  “清就是像清水那么清,那还用说,”奥斯瓦德说,“一个你要吃就吃的布丁———那是她的老手法。”

  其他人叹着气,我们离炉火越挪越近,直到屁股下面的报纸拼命窸窸窣窣响。

  “只要让我试试,我相信我能做个不是清水那么清的布丁,”爱丽丝说,“我们干吗不做呢?”

  “你有钱啊。”奥斯瓦德难过地说。

  “要多少钱呢?”诺埃尔问道。算下来多拉有两便士,霍·奥有个法国硬币。

  多拉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本烹饪书,它一直被卷起来放在衣夹、脏抹布、扇贝壳、绳子、廉价小说、瓶塞起子一起。书页上留下那么多面粉———似乎我们那位总司令的点心都是在这本烹饪书上做而不是在烘烤板上做的。

  “上面根本没有圣诞布丁。”多拉说。

  “查查葡萄干布丁看,”善于随机应变的奥斯瓦德马上建议。

  多拉很急地翻那些油腻的书页。

  “葡萄干布丁,518页。”

  “葡萄干什锦布丁,517页。”

  “葡萄干圣诞布丁,517页。”

  “葡萄干白兰地布丁,241页。”

  “我们不要这个,因此你又要去看。”

  “葡萄干无蛋布丁,518页。”

  “清布丁,518页。”

  “我们反正不要这个。葡萄干圣诞布丁,517页———就是这个。”

  这一页她找了半天。奥斯瓦德在炉火上加了一铲煤。火冒起来像头咆哮的大象,《电讯日报》一直这么说的。接下来多拉念给大家听:

  “葡萄干圣诞布丁。时间六小时。”

  “吃六小时吗?”霍·奥问道。

  “不,傻瓜,是六小时做出来。”

  “念下去吧,多拉。”迪基说。

  多拉念下去:

  “2072。一磅半葡萄干;半磅加仑子;四分之三磅面包粉;半磅面粉;四分之三磅牛板油;九个鸡蛋;一小杯白兰地酒;半磅香橼和橘子皮;半个肉豆蔻;一点姜末。我不知道一点该多少。”

  “我想一茶匙就够,”艾丽丝说,“我们不用派头太大。”

  “我们也没有办法派头大,”奥斯瓦德说,他那天正好牙疼,“有了这些东西怎么做呢?”

  “‘把牛板油尽量剁好。’我不知道怎样算好?多拉和书都没回答这个问题。加上面包粉和面粉和好;加上洗干净的加仑子干。”

  “这么说不加淀粉。”艾丽丝说。

  “‘把香橼和橘子皮切成薄片。’也不知道怎么薄?玛蒂尔达的薄片牛油面包的薄片跟这两码事。‘葡萄干去核分开。’分成多少堆呢?”

  “我想是七堆,”艾丽丝说,“一人一堆,还有一堆进锅子———我是说放进布丁。”

  “‘加上磨碎的肉豆蔻和姜,全好好搅拌在一起。然后加上九个打匀的鸡蛋和白兰地酒。我想酒就免了。’把它们再彻底搅拌,直到每一样东西都搅到一起;然后把这些东西倒进一个抹上牛油的模子,紧紧封住,蒸六个小时。食用时加上槲枝装饰,浇上白兰地酒。”

  “加上槲枝再浇上白兰地酒,我想那简直糟透了。”迪基说。

  “这一点我想书知道。不过我认为槲枝和水也可以。‘这布丁可以在一个月前先做好。’这句话用不着读,因为我们离圣诞节只有四天。”

  “全都用不着读,”奥斯瓦德动着脑筋重复一句,“因为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没有钱买。”

  “我们也许能弄到钱。”迪基说。

  “一定有许多许多人会捐赠圣诞布丁给没有圣诞布丁的穷孩子。”诺埃尔说。

  “得了,我这就上佩恩溜冰场去溜冰,”奥斯瓦德说,“想布丁也没有用。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吃那清布丁。”

  他就这样走了,迪基和他一起去。

  他们傍晚回到家时,儿童室里的炉火已经重新生好,其他孩子在吃茶点。我们把面包烤了一面,牛油有点热,这种烤面包就叫法式烤面包。“我更喜欢英国式的,不过更花钱。”艾丽丝说。她又接着说:

  “你把煤铲到厨房炉子里,玛蒂尔达很生气,奥斯瓦德。她说煤已经不够,过不了圣诞节了。爸爸走前已经说过她———问她是不是吃煤,她是这么说的,可我不信爸爸会这么说。反正她已经锁上了煤房的门,钥匙放在她的口袋里。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办法能蒸布丁。”

  “什么布丁?”奥斯瓦德做梦似的说。他正在想着一个小伙子,他在溜冰场上转四转,就溜出了1899这个数字。

  “那个布丁啊,”艾丽丝说,“噢,我们谈了半天的,奥斯瓦德!多拉和我上店里去打听了布丁的准确价钱———算上槲枝,一共只要两先令十一个半便士。”

  “那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奥斯瓦德重复说了一遍;他很有耐心,同一句话可以随便说多少遍。“想也没有用。你知道,我们没有钱。”

  “哼,”艾丽丝说,“可诺埃尔和我出去了,我们到格半继尔公园和达特茅思山拜访了一些人家……我们讨来许多六便士硬币和先令,一便士硬币更别说了,有一位老先生还给了我们一个半克朗①的硬币。他真是太好了。他头发也没有了,穿一件红夹蓝的毛线背心。我们现在一共有八先令七便士。”

  奥斯瓦德说不准爸爸是不是高兴我们去向陌生人讨先令、六便士硬币甚至半克朗的硬币,可他没说出来。钱也讨了,也到手了,已经没办法———也许他也想要那布丁———我记不清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说这是错的,总而言之,他没有说。

  第二天早晨,多拉和艾丽丝出去买需要的东西。她们买了双份,因此花了五先令十一便士,足够做一个特别大的布丁,留下了许多槲枝准备做装饰品,用了很少一点做调味酱。剩下的钱我们急于买东西吃,例如枣子、无花果和太妃糖。

  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玛蒂尔达。她是位红发姑娘,一点点小事就会发火。

  我们用上衣和大衣遮住,把大包小包带进儿童室,藏在我们的藏宝柜里。这是一个五斗橱。后来把它锁起来了,因为等候动手做布丁期间,橱里的绿呢布上和小抽屉里满是糖浆。是杂货店的人告诉我们,说我们在布丁里要放糖浆,姜不能超过一茶匙。

  当玛蒂尔达开始装做擦地板时(她一个礼拜装三次,她不让我们进厨房,可我知道她大部分时间在看小说,因为艾丽丝和我不止一次从窗外偷看到),我们锁上儿童室的门也开始动手。我们很注意清洁。我们把手和加仑子洗得干干净净。我甚至觉得加仑子上的肥皂没洗掉,等到布丁切开时,它有一股大扫除时的气味。我们洗干净桌子一角用来剁牛板油。剁牛板油听听容易,做起来你就知道了。

  我们把爸爸称信件的天平用来称东西。我们称得很认真,生怕杂货店的人没称准。样样都对,只除了葡萄干。是霍·奥拿回家的。那时他还小,纸袋角上出现了一个窟窿,他的嘴黏糊糊的。

  我们跟霍·奥说,许多人不那么坏,也给用链子吊在绞架上,直说得他哭了起来。这对他有好处。这不是待霍·奥不好,这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责任。

  正像我说的,把牛板油剁得尽可能好比大家想的难得多。把面包弄碎也一样。特别是面包是新鲜的,像我们的面包那样。等我们弄碎了面包,剁好了牛板油,它们都大粒大粒的灰暗无光,有点像青石笔的颜色。

  加上面粉一搅和,颜色好了些。姑娘们已经用肥皂和海绵洗好加仑子。有些加仑子钻进了海绵,几天后洗澡时还会钻出来。我现在看到了,我们做得实在不太好。我们把蜜饯果皮切得跟牛油面包一样薄。我们本要把葡萄干的核挖掉,可它们太黏糊,因此我们只把它们分成了七堆。然后我们用空卧室那个一直不用的洗手盆搅拌其他的东西。我们把每人自己的一份葡萄干也放进去了,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倒进布丁盆,用艾丽丝的一条围裙封住,这是我们找到最近似布丁罩布的东西———它非常干净。粘在洗手盆上的东西味道也不坏。

  “只是有点肥皂气味,”艾丽丝说,“不过也许能蒸掉,像台布上的污迹。”

  怎样蒸这布丁是个难题。我们要去请玛蒂尔达让我们蒸,可碰上她这时正在大光其火,只因为有人把她挂在餐具室门上的帽子碰了下来,落到平切儿的爪子里,给弄坏了。不过当大伙儿在那里听玛蒂尔达诉说她帽子的事时,有人偷偷拿走了一个煎锅。我们用它从浴室弄来热水,在儿童室壁炉火上把水炖开。我们把那盆布丁放在开水里蒸,这时候已经快吃下午茶点,我们就让它去蒸。由于火渐渐小了,玛蒂尔达又不急于上来加煤,它一共蒸了一小时一刻钟。这时候玛蒂尔达忽然进来,说:“我不要你们在这里拿我的煎锅瞎弄。”她这就要把它从火上拿走。你们自然想到,我们受不了这个,怎么也受不了。我记不起来是谁叫她别管闲事,我想我忘了是谁先抱住她不让她拿。我断定绝对没有不必要的暴力行为。反正在挣扎的时候,艾丽丝和多拉拿走了煎锅,把它放到楼梯底下面的鞋柜里,锁上柜门,把钥匙放进她们的口袋。

  这一场尖锐的冲突弄得个个非常激动生气。不过我们比玛蒂尔达先平下气来,在睡觉之前把她哄高兴了。吵架总是在睡觉之前了结的。《圣经》里这么说。如果这简单的规则得到遵守,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殉道、法律诉讼、审判和流血死亡了。

  全家静下来,屋里所有的煤气灯都熄灭了,只剩下楼下楼梯平台上那一盏,这时候只见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下楼到厨房去。

  我们在路上极其谨慎地把我们的煎锅拿出来。厨房的炉火红红的,不过火焰很低。放煤的地下室的门锁上了,煤箱是空的,只有些煤屑和一张牛皮纸,它垫在箱底,防止煤从箱底那个窟窿漏出来。我们把煎锅放在火上,堆上燃料———两张《记事日报》、一张《电讯日报》、两份《家庭信使》———把它们烧了,不过也起不了作用。我几乎断定,这锅蒸布丁的水这个夜里烧不开。

  “没有关系,”艾丽丝说,“明天我们每人每次进厨房可以捞一块煤。”

  这个大胆的计划忠实地被执行了,到晚上我们几乎有半字纸篓的煤、焦炭和煤渣。深夜可以再一次看到我们,不过这一次拿着煤篓似的字纸篓。

  那天夜里炉栅里留下的火更旺,又加上我们收集来的燃料。这一回火很旺,蒸布丁的水大滚特滚。蒸了大约两小时———至少我想是这样,不过我们在厨房的桌子和备餐桌上睡着了。夜晚你一定不敢待在厨房里,因为有蟑螂。我们被一股难闻的气味惊醒。原来布丁蒸糊了。所有的水已经流干。我们再加上凉水,煎锅裂开了。于是我们把煎锅洗干净,放回架子上,另外拿一个派用处,然后回去睡觉。你们看,为了做布丁,我们受了多大的累。直到只剩下两天的圣诞节,每天晚上我们在漆黑中偷偷下楼去蒸布丁,能蒸多少时间就蒸多少时间。

  圣诞节早晨,我们剁碎点槲枝放到调味酱里,不过没有加白兰地酒而是加进开水,还加上糖。有人说味道不错,不过奥斯瓦德不再这样说。

  接下来,爸爸吩咐做的清布丁在桌子上冒热气。玛蒂尔达把它拿进来,马上出去了。我记得那天她有一个表姐要在伍尔威治兵工厂和她会面。在记忆中,这些遥远的日子直到今天仍旧清清楚楚。

  于是我们把我们自己的布丁从藏它的地方拿出来,最后一次急急忙忙蒸了一遍———只蒸了七分钟,因为大家都急坏了,奥斯瓦德和多拉都没有办法不依。

  我们想办法藏起了一个大碟子。现在我们要把布丁翻过来扣到碟子上。可是布丁粘盘子,只好用凿子把它撬下来。布丁灰不溜秋的,很难看。我们在它上面浇上槲枝调味酱。多拉拿起刀刚动手切,霍·奥说了两句话让我们一下子从得意洋洋的点心大师傅变成大失所望的人。

  他说:“如果所有那些好心女士和先生们知道,我们就是他们施舍先令和六便士硬币的穷孩子,他们会多么高兴啊!”

  我们同声问道:“什么?”这话说得不客气,也没工夫客气了。

  “我是说,”霍·奥答道,“如果他们知道是我们吃布丁而不是真正的肮脏穷孩子吃布丁,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是说,”奥斯瓦德口气很硬,但不是生气,“你和艾丽丝是去为穷孩子讨钱,却把钱留着?”

  “我们没有留着,”霍·奥说,“我们花掉了。”

  “可把东西留着给自己了,你这傻瓜!”迪基说,看着碟子上没人理的布丁,“你为穷孩子讨钱都留着自己用。这是偷盗,就这么回事。对你我不多说什么———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可艾丽丝应该更懂事。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回过头去看艾丽丝,可她这会儿已经哭得不成声。

  霍·奥有点害怕了,不过他承担责任。这是我们长期教导他的,结果他说:

  “我当时想,我说穷孩子比说我们会让他们多给些。”

  “那是欺骗,”霍·奥说,“那你也是!”他也哭起来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可我从奥斯瓦德那儿知道,他感到巴斯塔布尔家的荣誉这一回无论如何被践踏了。他看着做调味酱多下来的该死的槲枝,它们如今挂在画上,让人看了觉得难受,虽然上面有不少浆果,其中一些种类不同———有绿的有白的。无花果、枣子和太妃糖摆开来办玩偶宴。这种情景只让奥斯瓦德脸红。他承认,本书作者真恨不得给霍·奥一巴掌,把艾丽丝推搡一通。

  这时候艾丽丝呜呜咽咽地狠狠擦着眼睛说:“不要责怪霍·奥。这是我的错。我比他大。”

  霍·奥却说:“这不是艾丽丝的错。我不知道这是错的。”

  “为什么?”多拉喃喃说着,用手臂搂住这个害全家丢脸的罪人,但这是姑娘们柔情脉脉又莫名其妙的愚蠢做法。“全给姐姐说出来吧,霍·奥宝贝。为什么这不是艾丽丝的错?”

  霍·奥去抱着多拉,抽着鼻子嗡嗡地说:

  “因为她和这事没关系。是我去讨的。她一家也没进。她不要去。”

  “然后弄到钱算她的功劳。”

  奥斯瓦德用不屑的口气说:“也算不得什么功劳。”

  “你们全都坏透了,只除了多拉,”艾丽丝又生气又绝望跺着脚说,“我的裙子给突出来的钉子钩破了,我不想去,让霍·奥一个人上那些人家去,我在外面等他。我求他什么也不要跟大家说,因为我不想让多拉知道裙子的事,这是我最好的一条裙子。我不知道他在里面说了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敢打赌,他说的话都是要骗那些人的。”

  “你们说过,有许多好人随时准备出钱让穷孩子吃上布丁。因此我求他们出钱让穷孩子吃上布丁。”

  奥斯瓦德挥挥他有力的右手,要把事情就此挥走。

  “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说吧,”他说,“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谈。”

  他指着布丁,在我们争论时它已经凉了。霍·奥停住了哭,可艾丽丝还在哭。奥斯瓦德说:

  “我们是家中可耻的人。在把这个蛋糕送走之前,我们没脸见人。我们一定要让这布丁送到穷孩子的嘴里———不是令人讨厌、假装出来的穷孩子———是真正的穷孩子,不折不扣的穷孩子。”

  “还有无花果……还有枣子。”诺埃尔用舍不得的口气说。

  “每一个无花果,”迪基坚决地说,“奥斯瓦德的话没错。”

  这个高尚的决定让我们觉得好过了一些。我们赶紧穿上我们最好的衣服,洗了脸洗了手,急忙出去找真正的穷孩子把布丁给他们。我们先把布丁切成一片一片,放到篮里,再放上无花果、枣子和太妃糖。起先我们不让霍·奥跟我们一起去,虽然他要去。可是不带他去艾丽丝也不要去。因此最后只好让他去。全心全意投入做最好的事,这种兴奋心情治好了高贵感情的创伤,就像诗人写的那样———至少让受伤的感情好过些。

  我们来到街上。一条条街很静———差不多人人都正在吃圣诞大菜的饭后点心。可我们很快就遇见一个穿围裙的女人。奥斯瓦德很有礼貌地说:

  “请问你是一个穷人吗?”那女人叫我们走开。

  接着我们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左脚靴子有个窟窿。

  奥斯瓦德又问:“请问你是一个穷人,有穷孩子吗?”

  那人叫我们不要跟他开玩笑,要不然我们就要屁股开花。我们只好难过地继续走。我们已经没有心情停下来向他解释,说我们并不跟他开玩笑。

  接下来是在方尖碑附近碰到一个年轻人。这次由多拉去问。

  她说:“噢,如果你喜欢,我们这篮子里有一些圣诞布丁,如果你是一个穷人,你可以吃一些。”

  “穷得像《圣经》里那个约伯。”那年轻人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得拉下红围巾说这句话。

  我们给他一片布丁,他谢也不谢,马上一口咬下去。转眼间他已经把布丁扔到多拉脸上,一把抓住迪基的衣服。

  “看我不把你们扔到河里去,你们这一群该死的孩子!”他叫道。

  姑娘们尖叫,男孩们大喊,尽管奥斯瓦德用尽男人的力气向欺负他姐姐的人扑上去,可要不是他当警察的朋友正好在这时候经过,本书作者简直不敢想像会出什么事,因为那年轻人力气太大,而奥斯瓦德力气还没长足,奎吉河又那么近。

  我们那位警察把攻击我们的人拉开,我们照他说的紧张地等着。过了好大一会儿,那围围巾的年轻人叽里咕噜地走了,我们那位警察向我们转过身来。

  “他说你们给他一片布丁,可咬下去是肥皂和生发油。”

  我想生发油一定是香皂的味道。我们感到很抱歉,不过我们还是有责任把这个布丁打发掉。奎吉河就在附近,这没错,可是收了钱要让穷人吃到布丁,做出来了,却把它扔到河里,那是不对的。人们捐助先令、六便士、半克朗,并不是要用圣诞布丁来喂饥饿的河水的。

  不过我们已经不敢再问人家穷不穷,问他们的家人,更不敢请人吃布丁,他们会在我们来得及溜走之前咬下去,吃到了香皂的味道。

  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不怕丢脸的姑娘艾丽丝想出了个最好的主意。

  她说:“让我们把它拿到工场去。那里都是穷人,他们不请假不能出来,因此吃了布丁不能跑出来追我们,把我们怎么样。更不会有人准假,让他们出来追给予他们带来布丁的人并且伤害他们,这一来,我们就可以摆脱掉这个良心布丁———这是一种良心钱,你们明白,不过不是钱而是布丁罢了。”

  上工场要走好远的路,可我们去了,尽管天气冷,越走越饿,因为我们太兴奋,简直没留下来先吃我们好爸爸好心好意吩咐做来当圣诞大餐的那个清布丁。

  我们拉响工场的大门铃,一个人给我们开门。奥斯瓦德说话了(他说话是因为除了多拉数他最大,而关于布丁,多拉说够了,不想再说),他说:

  “对不起,我们给穷人带来了些布丁。”

  那人把我们上下打量,看看篮子,然后说:“你们最好见总管。”

  我们等在一个大厅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不像过圣诞节。我们实在觉得冷,特别是手和鼻子。万一总管很凶呢,我们越想越不敢见他,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至少希望,我们早先在奎吉河里给布丁安个家算了,换个办法回报那些钱被我们用了的穷人。

  艾丽丝终于在奥斯瓦德冷得刺痛的耳朵边老老实实地说:“让我们就把这篮子放在这里,赶快逃走吧。噢,奥斯瓦德,我们就这么办吧!”可正在这时候,一位女士沿走廊过来了。她身子笔挺,蓝色的眼睛能够把你看穿。如果她有什么想法和我的正好相反,我可不想反对她。我很高兴,看来不会碰到这样的事。

  她说:“这布丁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阻止,霍·奥马上说了:“他们说我偷来了布丁,因此我们把它拿到这里来给穷人吃。”

  “不对,我们没说他偷!”“不是这样的!”“钱是给的!”“给穷人的!”“闭口,霍·奥!”我们大家同时说。

  一下子静得可怕。那位女士用她尖锐的蓝色眼睛一个个看我们。

  接着她说:“到我的房间去吧。你们看上去都冻僵了。”

  她把我们带进一个十分舒服的房间,有丝绒带子,炉火很旺,煤气灯点着,因为这会儿室外几乎黑下来了。她让我们坐下,奥斯瓦德觉得他坐的是被告席,他自感有罪,那位女士看上去那么像法官。

  然后她自己坐在靠壁炉的扶手椅上,说:“谁最大?”

  “我最大。”多拉说,她看上去更像只吓坏了的白兔子。

  “那么请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多拉看着艾丽丝,开始哭了。打在脸上的那片布丁让这温柔的姑娘完全失去了勇气。艾丽丝的眼睛红红的,她的脸哭肿了,不过她替多拉说出来:

  “噢,请让奥斯瓦德说吧。多拉没法说。她走远路累了。一个年轻人把一片布丁扔在她脸上……”

  那位女士点点头,于是奥斯瓦德说起来。他把事情从头谈起,他一向就是这样按照大人教他的样子说话,虽然他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坦言有伤自己家荣誉的事,不管她怎么像个法官,或者眼睛能穿透人。

  可他全都说了———连那年轻人和扔布丁说的关于肥皂的话也一点没有隐瞒。

  “因此,”他最后说,“我们想把这良心布丁交给你。这就像良心钱,你明白这意思,对吗?不过如果你真觉得它有肥皂味,不光是那个年轻人很凶地这样说,也许你最好别让大家吃。不过无花果这些东西是没问题的。”

  他说完以后,那位女士说话了,因为我们大都多多少少在哭。

  “好了,高兴起来吧!今天是圣诞节,他很小———我是说你的弟弟。我想你们大家全都能维护一家的荣誉。我就从你们心中拿走这个良心布丁。现在你们到哪里去?”

  “我想是回家,”奥斯瓦德说。他想起回到家会是多么难受,多么黑。炉火大概灭了,爸爸又出了远门。

  “你说你们的爸爸不在家,”蓝色锐利眼睛的女士说下去。“跟我一起吃茶点怎么样,再看看我们给老人安排的娱乐节目?”

  接着那位女士微笑,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上去很快活。

  房间温暖舒适,这邀请又是我们巴不得的。她真好。我是这么想的。

  一开头没有人想到句客气话:我们太高兴接受这个好意邀请了。我们只是叫了一声:“噢!”不过那口气她一定听出来是:“好的,谢谢。”

  奥斯瓦德首先恢复常态(一向如此)。他按大人教他的样子深深鞠了个躬,说:

  “非常感谢。我们太高兴了。这比回家好。非常感谢。”

  我用不着告诉诸位读者,如果奥斯瓦德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或者不是由于那件可耻的行为满脑子又是难过又是生气,他会说出好得多的谢辞的。

  我们洗干净手、脸,喝茶并吃了最好的松饼,还有一片片冷肉和许多果酱和点心。许多人在一起,大多是来给老人表演节目的。

  吃过茶点看节目。唱歌、变戏法、演出一个叫《博克斯和科克斯》{1}的戏,非常滑稽,里面东西扔来扔去———熏咸肉、猪排什么的———还有白人扮黑人唱歌。我们拍手拍得手都痛了。

  节目结束以后我们告别。在听唱歌看戏的空隙里,奥斯瓦德有时间想好了话谢谢那位女士。

  他说:

  “我们全体衷心感谢你的好意。节目精彩极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意和慷慨大方。”

  那位女士哈哈笑,说我们光临让她非常高兴。一位胖先生说:

  “那么你们吃的茶点呢?我希望你们喜欢……呃?”

  奥斯瓦德来不及编答辞,于是直接说出心里的话:

  “非……非常喜欢!”

  所有的人哈哈笑,拍我们男孩的背,亲吻姑娘们,那位在化装黑人唱歌时敲响板的先生送我们回家。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那冷的清布丁,霍·奥做梦看见什么东西来吃他。

  大人警告说临睡不要吃冷布丁,可霍·奥的某些兄弟姐妹认为,这是他的一种报应,因为他假装为穷孩子募捐。奥斯瓦德却不相信像霍·奥这样小的娃娃,不管做了什么事,会遭到真正的报应。

  不过也奇怪,只有霍·奥一个人做噩梦,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吃了用来路不正的钱买的东西,因为大家想必记得,在他把那包葡萄干拿回家时,他在纸袋上挖了个洞偷吃葡萄干。我们其他人全没吃什么,如果不算布丁盘子上刮下来的屑屑,那些屑屑根本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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