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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边,有一片草地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12日 09:49  《百年百部-独船》 

  山那边,有一片草地

  叔叔告诉我,他在赶马车的时候,走遍了方圆几百里。他知道有一片草地,草长得很高很密,而且,还很耐烧。

  按着叔叔的指点,我走出叔叔家的院子,扛着大钐刀,踏着露水,向那片草地走去……

  田野里很静。这个季节,人们都在责任田里紧张地收小麦,还顾不上打草、割柴火。粮食一旦进仓,沟边的枯柳、山脚下的干草,便会一扫而空。到那时,要找到一片好草很不易。

  太阳没出来,我登上了一座秃山。贫瘠的薄土下面,露出了青灰色的石头。在南坡背后空旷的洼地里,我找到了它:这是一片茂密的、不成熟的、青黄色的草地……

  蚊子被我吵醒了。开始只是一只,一会儿,它们像是互相通风报信似的,一群群从草棵深处飞来了。有人说,蚊子靠喝露水活着。它喝起人血来,直到喝红了肚皮,再也飞不动时,才滚落到草丛里……

  我很小时,常跟着叔叔打草。以后,我随父亲离开了这里。我很爱我的叔叔。我工作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到叔叔这个村子里来。

  叔叔是个不错的车老板。在解放战争初期的一个夏天,他从惊了的马车上滑下来,让车轱辘轧断了右腿。刚能拄拐行走,南方前线传来儿子牺牲的消息。他成了烈属,孤单一人。国家供他口粮。他自己还学会了掌鞋,全村人大大小小的鞋子都由他修补。他从不向队里多索取一分钱。给我爸爸的信里,总是说这好、那好,在结尾处,才流露出烧柴难的话。于是,我利用公休,乘了长途汽车,在路上奔了三百余里,来到村里。一是看看叔叔,二是帮助叔叔割点柴火。

  ……我用拇指拭了拭刀刃,选择了一个顺手的地方,挥动了手里的大钐刀。脚下的草,一片一片呈扇形整齐地躺下了……

  这时候,前面的草丛里,我隐约发现了一个蠕动的白东西。我刚要喊叫,那东西也发现了我,直立起来,抬起那只拿着小镰刀的胳膊,擦了一把汗……

  这是一个穿着白褂子、大约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在这片草地的另一头,已经割了半天了。

  刚才,我的双脚一踏上这片草地时,还庆幸自己独包了这块草地哩!我还天真地想,用不了一天工夫,这片草会被手里的钐刀,像推头发一样剃光的。

  没想到,出现了一个竞争者。还好,他只是一个半大孩子,握着一把小镰刀;而我呢,已经是个大人了,还挥动着一把占着绝对优势的大钐刀……

  一只黑鹰在草地上空盘旋了两圈,飞走了;几只小鸟也飞到别处去了,传来几声尖叫。

  那个孩子开始紧张起来。他不安地抬头盯着我,瞧着我手里的钐刀,还有我身后倒下的草和逐渐变得宽阔的空地……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危险,改变了姿势,不再频频抬头看我,而像只刚出山的小老虎,猛力地挥起了小镰刀……

  可是,没过多久,太阳一露头,灰蒙蒙的草地亮起来时,这危险竟也传染给了我。我的对手很聪明,在我大钐刀的挑战下,他改变策略,不是一片片地割草,而是只割一步宽的距离,割成一条小路,向我这面延伸过来……

  我一下明白了这孩子的意图。他想先割出一块地界,占下这片草地的一半。不然,他只能得到很小的一片草。他一定觉得,我会像只老山羊一样,吞吃光这大片的草……我并不傻,学着他的样子,用钐刀也割出窄窄的一溜,力所能及地开始霸占我的地盘。那孩子更紧张了,飞速地舞动着两只胳膊……

  我遇到了一小片“锯齿草”。这种草很刺手,叶上、茎上布满了刺,一片片叶子像一片片钢锯,不能用手抓。衣服碰着它,会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像被扯破似的。我绕过它,把这块“危险地带”留给了那个孩子。

  一会儿,传来那孩子的呻吟。他只顾低头猛割,“危险地带”里的“锯齿草”报复他了。他常常扔掉手里的镰刀,去拔钻进皮肤里的细小的刺……

  我没有感到自己行为的卑劣,只想到脚下的这片草,能使孤独的叔叔取暖,度过寒冷的冬天。

  那孩子终于忍不住,向我大声叫起来:“你……你再往前割,越过这个界线,我就用一根火柴,把这片草烧个精光!让你一根草也捞不到。不信,你试试看。你听见没有?”

  我声音不大,冷冷地回答他:“谁割的就是谁的!”

  “不对!你知道吗?我把收麦子的活,都留给了家里人,天没亮就跑来割这片草,到底遇上你……你这个大骆驼!”

  我没理他,压住了心里的火。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说起话来倒也盛气凌人。

  太阳升起来时,我和他结束了分割这片草地的战斗。我占了草地的三分之二,剩下是他的。他那片草地,还有难割的“锯齿草”。钐刀和小镰刀割出的小路一样的地界,七扭八弯把草地分成了两块。

  我和他交臂而过时,我看见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天气热起来。露水慢慢蒸发,草变得干燥了,蚊子也少了。我感到闷热,便脱去了衬衣,露出一身强健的肌肉。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当一只蚊子落在胸脯上时,我很响地拍死了它。

  那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我的意图,麻利地剥下自己的白褂,示威似的用镰刀头挑着,挥手甩到身后的草堆上。于是,我看见了一个晒得很黑、不成熟的赤裸的上身。油黑的皮肤让我觉得他很刚强,但又很单薄。

  我背上的汗,汇成一条小溪,顺着低凹处流下去。那孩子弯下的光背,挂满了汗珠,阳光投在上面,泛着光……

  我真正感到累了。手心被汗濡湿了,钐刀握在手里发滑。我坐在一捆草上,从皮带上取下一块精巧的长方形的磨石。它装在一个小套子里。我把水壶里的水倒一点在磨石上,细心地磨那钐刀的刀刃。借着机会消消汗,恢复一下体力。坐在草上,能闻到浓郁的草香。我望不到那孩子。可他一直在割。那割草的刷刷声又急又快,他好像在拼命。他实在欢迎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坐下磨刀,这样,他趁机能割很多的草……

  当疲劳第三次爬上我的双臂,皮带上坠着的磨石也变得沉重了。我干脆把它摘下来,放在刚才磨刀时坐的那捆草上。

  太阳悬在天空的正中,像一个烧红的铜盘,要把汗水里的盐烤出来。我感到饿了,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把钐刀插在一块松软的土中,将衬衣展开搭在上面,遮挡着阳光。于是,草地上便出现了一小片阴凉的地方。我垫了一捆草当枕头,把脑袋凑在阴凉处躺下身子,伸展一下站酸的腰,吃起干粮来……

  他还在割。割草的声音透过厚密的草墙,不断地传过来。我翻身站起来,想对他说一句“该休息了”之类的话,以此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

  他一边割,一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匆忙装回口袋。嘴里鼓鼓囊囊,两只胳膊像着了魔一样,挥动着镰刀,不一会儿,又掏出那东西咬一口。我明白,我就是喊了他,他也不会理我,兴许,还以为我不怀好意哩。

  ……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睁开了眼:太阳移动了位置,我的脸暴露在炎热的日光下,那块阴凉的地方已挪到旁边去了。

  我发现那块磨石不见了。寻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踪影。那捆草还静静地躺在那儿。我回忆起来,刚才中,听见很轻的一声响,像一只地鼠在草棵里蹿动。我抬头望了那个孩子一眼,他仍然哈着腰在猛力地割草。

  莫非这个孩子趁我昏睡时,偷偷拿了我的磨石抛到草丛里去了?刚才那声响,分明是磨石落地时发出的。我后悔刚才睡觉,又没有当场抓住这孩子结实的手腕,根本没法说清。这小家伙,也许觉得我失去了这块磨石,我就不能飞快地割草了。大钐刀,恰恰离不开磨石。

  钐刀像灌了铅,不顺手了,明显地钝了,一钐刀砍下去,刀从草身上滑过,草又调皮地直起了腰,还要重新使力气,补上一刀。汗又从各个角落渗出来。鼻翼两边的汗顺着嘴角流进口里,又咸又涩。心里积压已久的火,终于升腾起来。我抬头寻找他——我的破坏者、争夺这片草地的“敌人”。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已变得宁静了。刚才,一只喊不出名字的草虫,不知躲在哪片草叶后面,停止了鸣叫,去休息了。那把小镰刀割草的声音也消失了。草地里没有他的影子。

  “他躲到哪里去了?”他也许找到一处阴凉地方,用一片宽大的植物叶子顶在头上遮阳,躺在草上睡觉呢!我气愤地越过“草界”,走到那孩子割过草的空地上,找到了他。他仰身躺在地上,四肢伸展开;一只蚊子叮在他张开的嘴唇上;尖利的“锯齿草”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点点血迹;太阳的毒光,贪婪地射在他赤裸的胸上;他满脸是汗,面色通红,呼吸声又粗又急……

  “中暑了?”我心里惊叫一声,匆忙弯下腰抱起了他,把他转移到我刚才睡觉的地方,重新用钐刀和衬衣搭起一个小凉棚。移动他身体时,从他裤袋里掉出一根咬剩了一半的黄瓜……

  我想,他原来是打算回家吃午饭的。因为这片草地上有了我这个对手,他才放弃了回家的念头。我把水壶里的水,轻轻洒在他脸上。一阵忙乱之后,他的呼吸变得均匀了。我便把饭和水壶放在他的头旁,捡起他的小镰刀,弯腰割起来……

  这小镰刀更钝。用它割,像用手拽草一样。他竟用这刀割了一大片,我吃了一惊。

  “你……凭什么拿我的镰刀?”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起来。我回转头,见他醒了。他用手撑着坐起来,眼光里充满敌意。

  我走过去,把镰刀扔到他面前。他马上抓在手里。我尽量把声音放小些,告诉他,他刚才中了暑,现在要吃点东西,不要再拼命,光吃黄瓜不行。然后,我把我的水壶和干粮指给他看。

  他没看,从草上捡起那半截黄瓜咬了一口,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

  “见到我的磨石了吗?”我问。

  “没有!”他看也不看我,仿佛是跟自己手里的镰刀说话。

  “咱们讲和吧!”

  他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你别犟,不找到磨石,我也能把这片草割光,连你的那片草也算在内!”

  他回过头,盯着我:“你不敢!”

  “为什么不敢?”我的口气越来越冷。

  “我会烧光它!”

  “那就烧吧!烧啊!”我早有打算,他一旦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我会像鹰一样扑过去。

  “算你走运!我没带火柴!”他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把镰刀头往地上刨,嫩白的草根翻了出来,一条红蚯蚓被剁成两段。

  “我敢肯定,你在学校一定是个极坏的学生!”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大胆地迎着我的目光,似乎在说:“是坏学生,怎么样?”

  他的举动,使我对他骤然反感起来。我不假思索,一口气说:“做尽了坏事,拔别人地里的萝卜,偷邻居园子里的黄瓜,这种坏事,你都能干得出来!”

  他突然站起来,把那半截黄瓜狠命朝脚下摔去:“你……”他像只发怒的狮子,一下子抡起了镰刀。

  我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住,夺过了镰刀,用力往大腿上一碰,“咔叭”一声折断了,顺手扔到远处的草丛里……

  我准备他会没命地扑上来,张开嘴用牙齿咬我……没想到,他站着不动,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白雾,那是阳光照射下的眼泪。

  我呆立在那里,有点后悔,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吧?

  他在草丛里拾起断成两截的镰刀,一手握着把,一手握着刀头,怒视着我,用目光足足和我搏斗了两分钟……

  我注视着他。他可能要离开这片草地了。他不放心地在草丛里转悠了半天,在自己那一小片草地里,选了一丛很高的草,不去动草根,只把飘动的草穗系在一起。于是,那一束草就结实地立在那里。他把白褂子搭在上面,风一吹,两只袖子舞动起来。他这意思很明白,这是他的草,谁也别想动一动。

  临走,他用绳子背起了一捆草。这个季节割下的草,应该晒干才背回家的。“小贪财鬼!”我望着他背草的影子骂了一句。但愿不要再见到他。

  在草棵里,我找到了那块磨石。那是滑到草棵里去的,我冤枉他了。终于,我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蚊子还不多的时候,把这片草都割倒了。然而,我没动孩子的那片草。草地空旷了。整齐的草茬,像那个孩子的硬头发,密密麻麻地竖着。那件白褂子在随风摇摆……

  当我疲劳地走进叔叔家的院子,一下子愣住了:院子里,放着一捆新草,散着草香,里面,夹杂着几根“锯齿草”……我突然明白过来,连忙返身跑出院子,望着被黄昏笼罩着的寂静的村巷,去寻找那个光背的孩子。可是,哪儿有他的踪影呢?

  我问叔叔,叔叔也不知道。

  叔叔说:“村上的孩子,一到这个季节,都偷偷地轮流割草,悄悄放在我的院子里……”

  这事过了很久,我仍然怀恋那片不成熟的、青黄色的草地。我还想走近它,为了割草吗?不,我希望在草丛中,能见到飘动着的白褂子,还想见到那个倔强的黑皮肤的少年……

  啊!那是一片待熟的草地!

  在 雪 谷 里

  谁也不明白,这个孩子独自拉着一只小爬犁,会走进这个雪谷。

  他身后留下的两行浅浅的爬犁辗下的辙印,被一阵阵微风卷起的雪粉填平了。

  他站住了,把绳子拴在一棵裂着皱皮的树上,像把一匹马拴在木桩上一样。自己踩着咯吱响的、连野兔子也很少爬过的积雪,向前走了。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好像不是来捡被风刮断落在雪地上的干树枝的,因为他脚下明明横着几根绊住他脚的干柴,他却看了一眼,抬起腿,跨过去了。

  那只爬犁孤独地被遗弃在那儿。

  沉默的雪谷关心地注视着这个忧郁的、心事重重的孩子。

  这时,他靠在一棵树上,摘下棉手套,把一张揉皱的纸展平。原来,他一直把纸攥在手心里,上面还有被汗渍润潮的痕迹。这是一封信。这信就是那个文质彬彬、说话轻声细语的“他”写给他的。

  他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不适合做爸爸,尤其“他”那双看上去很模糊的近视眼镜片更让他讨厌。他记得自己父亲的双肩,像大马的脊背一样压不垮。除了让自己骑在脖子上,父亲肩上还能再压上一担水。可是,父亲死了。他跟着妈妈每年到一座坟上添土。他添土时,看见妈妈在哭,就抱着妈妈的腿说:“妈,还有我跟你在一起!”不久,妈带他走了,找了个“他”,并让他叫“他”爸爸,还偷偷用手捏他的背呢。这一捏,他脑子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妈妈被“他”拉拢了。于是他把头转到一边去,脑勺冲着妈妈,当然也冲着“他”,说了一个字:“不!”

  遇到他顶撞“他”的时候,“他”就会表现出一种让他讨厌的表情,偷偷盯一眼妈妈,而妈妈总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瞧着他。

  “小生,给爸爸盛饭!”有一次,妈妈把“他”的一只空碗递给他。

  他犹豫了半天,才接过碗。不知为什么手直哆嗦。走到厨房,停了停,侧耳听了一下屋里的动静,妈妈和“他”在低声谈话。“啪!”手里的碗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门帘一掀,妈妈出现了,脸涨得通红。妈妈生气时总是这样。

  他不去看地上的碗碴,一声不吭地迎着妈妈的目光。

  这时候,他看见门帘后又多了一个戴眼镜的头,小声跟妈妈说话。

  他气坏了。

  “他有心事!”今天早晨,他听见“他”这样跟妈妈说,“让他上山散散心,他太忧郁了!”

  “让他拉个小爬犁,拾点干柴,换换脑筋!”妈妈竟同意“他”的阴谋。“他”做什么事,妈妈都同意。

  他没吃早饭,装了一肚子气,拉上爬犁走了。

  “他”撵了出来:“小生,不愿去,就别去!”

  听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妈妈怎么肯死心塌地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他决定晚点回来,让他们着急着急……

  树上停着一只鸟,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把树枝上的雪摇落,雪洒在他拿着信的手背上,马上融化了……

  小生:

  我和你妈妈非常想你,希望你从奶奶那儿搬来一起住。我们在小屋里给你安了一张床,怕你冷,铺了一张电褥子。妈妈把你的书包都买了,挂在你的床头上……

  他没看到底,因为信的右下角写着两个让他讨厌的字:爸爸——“他”自称是爸爸。跟“他”在一张桌上吃饭,他就浑身不自在,能叫爸爸吗?

  他把信揉成一团,扔在雪上,用棉鞋把它踩进雪里……

  有点起风了。树上的雪不断被吹落下来。干透的树枝被风吹断,发出清脆的折裂声……

  他捡了一些干柴,抱到爬犁旁边,一根根摆在爬犁上。

  拉上爬犁往回走的时候,他决定见到妈妈后,向她要钱。他准备回到奶奶身边去。他已经说过一次了,妈妈听了直流眼泪。他当时没让妈妈伤心。他干吗非让妈妈流泪呢?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妈妈吗?

  他的面前出现了阵阵雪雾。他看不清远处的山、山上的树林了。他一下焦急起来,来时,没注意路的标记,只是向着大山,顺着雪谷走……

  现在,他只好向前走了。

  这样走了好久,背上的牵绳变得很沉。他感到饿了,后悔早上赌气没吃饭。于是,他拼命向前赶路……

  他冒汗了,手套里也被手心上的汗弄得又潮又黏。他站在一个雪坡顶上。从雪坡顶到谷底,有一段平展展的雪坡。他记得,如果拉着爬犁走到谷底,走出山口,就能看见那一片开阔地。走过空地,离家就不远了。

  他把爬犁推向雪坡的边缘,让爬犁的头冲着雪谷的底部,然后,骑马一样翻身坐在装满柴火的爬犁上。当他再一用力时,爬犁的双橇飞快地向下滑去。

  本来就有风,这时,他感到风更大了。迎面撞来的雪,迷住了双眼,风在耳边嘶叫。

  他害怕起来,后悔刚才那么轻易产生滑坡的念头。

  突然,他觉得身下的爬犁像被大地吸去了似的,沉下去了,来不及叫喊一声,冰冷的白色的世界便把他包围了。

  他陷在雪谷深处的雪窖里。

  当他拼命把头从雪里拱出来时,真正感到环境的可怕。爬犁像被雪海吞没了,只能看见一根枝杈露在外面。他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从雪窖里爬出去,爬上坡顶。

  他听不见雪谷上空风雪的嘶叫,四周显得异常沉寂。他感到从没经历过的恐惧。天色也变得灰蒙蒙了。

  他开始往外爬,伸出两手,希望抓住一个拽得住的东西。但到处是雪!雪!雪!雪是松软的。戴手套的手一插进雪里,雪就无声地坍塌了。

  好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爬出了几米远的地方。于是,他拼命叫了几声,希望能有人听到。他喊叫妈妈、奶奶……但声音一出口,显得那么微弱……

  也不知他爬了多久,慢慢回头一看,很陡的雪坡上,爬出了一条斜斜的线……

  他觉得爬上了坡顶,哆哆嗦嗦站了起来,一下感到风对准了他吹来,带着很大的力量。他晃了一下,双手在空中抓了两把,往后一仰,仿佛是根木头,一头栽在雪地上。失去控制的身体,从雪坡上滚了下去。他的身子重新落在墓穴一样的深雪窖里。

  “天啊!”他差一点绝望地哭起来。他第一次爬上雪坡时,天还是蓝色的,现在却变得灰黑了。他仰脸躺着。坡顶上的雪一层层吹落下来,企图填平雪窖,活埋这冰雪中的生命。他侧了一下脸,看见雪把身子埋住了,只有翘着的鞋尖露在雪的外面。

  “我要回家!”他哭了,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擦泪的袖口上,冻成了冰。

  当他再把两手向前伸去时,他感到自己似乎没有了双手。一阵更可怕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定睛一看,手还在,依然伸在冻成铁蛋的棉手套里。裸露的手腕,长时间被冻,比原来粗了一倍。两手冻得麻木了。他下意识地把两只手套碰撞了一下,竟然是两只铁哑铃发出的声音。

  有一刻,他眯起眼睛,觉得一片片雪花积在睫毛上,世界上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的。他困极了,睡一觉多好。他太累了,闭上了眼睛。

  他想妈妈,想奶奶,还有炉火,最好是烧红烧透的火炭,还有冒热气的肉。

  他一下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这样下去会冻僵的,会无声无息地被埋葬在这雪窖里。他竟想起了“他”,一股怨恨从心里冒出来。

  “我偏不死!要爬出去!要见到妈妈,告诉她,离开这里,离开‘他’!不要跟这戴眼镜的人再吃一顿饭……”他一边哭泣着,一边爬。他想,“他”是希望他埋在这里的。

  ……他终于爬上坡顶,看见一簇簇的黑树枝了。

  他扶着一棵最先摸到的树,摇摇晃晃站起来。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像两根木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雪谷。他已经看不见装满柴火的爬犁,连露在雪外的柴枝也看不见了。而雪还在往那里洒,似乎要填平它……

  “我爬出来了!”

  他往前走了,摇晃着像个喝醉了酒的人。每走几步,还得靠在树身上歇一会。有几次摔倒了,他就躺在地上休息一阵,然后站起来,再往前走、爬。

  天黑了。他又一次从雪地上爬起来,看见了夜幕上出现的星星点点的光斑。啊,灯光,是灯光!

  他一下子哭出声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朝着灯光踉踉跄跄跑去……

  他会理直气壮地站在妈妈的面前。那时,“他”准会胆怯地躲在墙角。那时,他会大声斥责“他”,揭露“他”的黑良心,让所有的邻居都听得见。他要替世上有继父继母的孩子们出口气,让“他”丢尽人。也许“他”会求他饶恕“他”……干完这一切漂亮的事之后,他会告别这里,当然要坚决带走妈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应光把烦恼憋在心里,应像个堂堂的男子汉……

  当他带着寒冷一踏进屋门,实在受不了那温暖的气息,一下跌倒在屋里。好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眼睛上,落满了妈妈的亲吻。他看见妈妈那双哭成了红核桃一般的眼睛。

  “孩子,你上哪儿去了?为啥这时才回来?你吓坏妈妈了!天!乖乖!你可回来了……”

  他出人意料地冷静,久已冻木的脚、手、脸颊、耳朵、手腕,针扎一般痛起来。

  “‘他’上哪去了?”他问。屋里没有“他”,也许穿着大衣,围着围脖躲到外面去了吧。

  “为什么非要叫‘他’!‘他’!‘他’!应叫爸爸!”妈妈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只是被儿子回归的喜悦激动得忘情了。

  他要说该说的话,要做该做的事。他要像个大人一样跟妈妈说话。突然,他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屋门被推开,拥进好些人。这些人抬着一个人。

  他看见妈妈扑了过去,抱住那个人叫了起来:“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他看清躺着的人就是“他”。

  一个满手套是血的人告诉妈妈,“他”找孩子走上了雪谷的陡坡,天黑,滑了一下,眼镜掉进雪窖里。“他”看不见,摔下去了……

  他不知为什么,悄悄从炕的中间躲到炕角去了。

  不一会,他发现围着“他”的人,都回过头来。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小生,小生……”

  他慢慢爬过去。当他感觉到一双瘦弱的手拉住他的手时,他才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人的面容。这张苍白的脸离他这么近。“他”的眼镜没了。

  “小生,你上哪里去了?没出事吧?……”

  他摇了摇头,对“他”笑了笑。他想,“他”准会因为他第一次对“他”笑而高兴起来,而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可是,那只瘦弱的手松开了,垂了下去。“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有人小声说,可能腿被摔断了,应赶快送到医院。人们又把“他”抬了起来,向医院跑去……

  “妈妈!‘他’的腿能保住吗?”他禁不住叫起来。

  “孩子!叫‘他’一声爸爸好吗?”妈妈把湿润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妈妈求你了!”

  他流着泪点了一下头。

  他决定明天再到那曾经要埋葬他生命的雪谷去一趟。爬进雪窖里,找回“他”的那副眼镜,回来再叫一声很久没有喊过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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