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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落雨时分(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7月03日 08:05  《少年文艺》 

  (一)

  “我失眠得厉害。去医院看了,他们说我得了失眠症,给我开了药。可吃了药后,我还是睡不着。”他看着我,脸色苍白,迟疑从他的眼瞳深处漾开。

  “不是什么失眠症。”我凝神看着他,面带笑容,却不容置疑。他在我的注视下低下了头,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

  “能好吗?”他低声说着,目光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处,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在腿上来回划着。我知道,刚才他的眼已经精神抖擞地透过那瞬间的扫视,敏锐地审视过我了。

  窗外,雨点一划划滑过玻璃。

  “喝点水吧。”我笑了。

  “谢谢。”他接过杯子,抬起头看着我。

  他是自己找到“心灵花园”心理咨询中心的。即将大学毕业的我正在那里实习。

  “能把窗帘拉上吗?”

  “要拉上窗帘?”我看着他。

  “下雨了……我不喜欢雨。我不喜欢下雨时的味道,潮潮的,有股尘土被打湿的味道……”他的声音在唇齿间犹豫着。

  我起身,拉上帘子:“下雨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想起小时候外公家的茶花,下雨之后,花瓣落了一地,星星点点地沾上了泥;想起下雨天,老家泥泞的山路……我趴在外公的背上,胸前夹着伞,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空气潮潮凉凉的,只有外公的背,是那么的暖和。”

  “从小和外公在一起?”

  他仔细打量着我:“你不是心理咨询师吧……”

  他飞送给我不信任的一瞥,似乎无心。然后,自觉唐突,又恢复他的谦卑,犹豫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沉默……他局促不安地抖了抖腿。

  “你不信任我。要是你不信任我,你不用来找我做咨询;要是找我,你必须得信任我。”

  他更加不安,涨红了脸。他起身,轻轻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对不起。”出去后,他把门轻轻带上。

  他再没来中心。半年的实习结束后,我离开了中心,毕业分配进了市重点中学———实验一中。

  十月十日是一中的校庆日,学校决定办个庆典晚会。我协助音乐老师李老师策划。那天,李老师乐呵呵地领了一个男孩见我:“林老师,这是罗晓,我们一中高二年级最棒的小子!他是学生会主席,节目方面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交代他办去,没问题的。”

  我怔住了,是他!但这还是那个喜欢在雨天拉上窗帘的苍白男孩吗?现在,他的笑容是如此灿烂!仿佛冬日午后的阳光全融化在他的笑颜里了。

  他认出了我,笑容僵住了,局促不安地看了看我,低下头。

  “他的钢琴、小提琴和唱歌都很棒的,尽管让他准备节目去。”李老师乐呵呵地拍了拍罗晓的肩。罗晓难堪地笑了笑。

  “还失眠吗?”李老师走后,我问他。

  他笑着晃了晃脑袋:“还是睡不好,吃了药还是睡不稳。没用的,估计难好。过几天,我再去找医生开药去。”

  他往阳光灿烂的操场走去,他的雪白的外套反射着耀眼的光,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了明晃晃的阳光中。

  罗晓就这样又走进了我的视野。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学习成绩在年级中数一数二。所有老师提起他,没有不夸的。

  学校里似乎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了。在我的面前,他总有些不自在,我是个在无意间侵扰了他内心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和我保持着距离。

  校庆节目准备得很辛苦,罗晓做主持,兼做钢琴伴奏,还是学校学生乐队的队长。我看他一言不发地承担了所有的工作,没有任何怨言。他对交代给他的工作竭尽所能,一丝不苟。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人也越发消瘦。他极度疲倦,时不时陷入沉思,他的眼神沉重得令我担心。

  校庆庆典结束时,已经很晚了。

  “罗晓,你病了。”我在后台看见罗晓脸色纸一样白,头上直冒冷汗。

  “老师,我,我有点不舒服……”罗晓轻声吐出了这句话,一下子向后倒了下去。

  (二)

  我把他扛到了医院,陪了他一夜。第二天,罗晓的爸爸才从外地赶回来。

  罗晓得的是急性肝炎。他是在极度疲惫下,支撑着完成了庆典工作。他有着超出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责任心。可以说他是追求完美的孩子。任何事,他都祈望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到完美,做到极致。他的心理年龄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

  他活得太不轻松了。过了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

  他独自一人斜倚在床头看书。见到我来,他非常吃惊:“老师,怎么来这里?这儿会……会,传染了怎么办?”

  我笑了笑,瞄了一眼他看的书,是《傅雷家书》。

  “老师,我真没料到你会来。”他看着我,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不设防的笑容。

  窗外,蒙蒙细雨落下来了。我走到窗前,拉上了帘子。

  背后有双审视着我的眼睛。

  “下雨了,人在雨天,听着落雨声,容易入睡的。”

  “没用的,我听过无数次的落雨。雨声在夜深人静时响得很,滴滴答答的,要是雨声大了,就成了一片哗……啪啪啪的声音,铺天盖地的。我就听着雨声,一会儿重,一会儿轻的,心里惦记着雨声的变化,反倒精神得很。

  “你知道吗,到了晚上,睡不着时,你总能听着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和着挂钟的滴答声,滴,答,滴,答……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枯燥得连时间都要昏睡过去。一切都睡过去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在黑暗中。睁开眼,是黑暗;闭上眼,还是黑暗。”罗晓看着我,轻轻说起,淡淡笑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呵,你不可能知道的,你就像陷入了层层黑暗之中,陷进去了,别指望有人能帮你。只能静静等待着第一缕的天光,穿透这片黑暗……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了,平安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我直视着他的眼,“你会好起来的,你有能力好起来,一定要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少吃点安眠药了,不是吃药能解决问题的。”

  罗晓摇摇头,笑了笑。

  (三)

  罗晓出院后,我很少再见到他。听说他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物理奥赛选拔了。我相信他能行。他总是那么出色。

  罗晓果真轻松地拿了个第一,接着一路过关斩将,拿了个全国二等奖。在学校组织的家长会上,罗晓的父亲作为优秀学生的家长代表,上台发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罗晓的父亲,一位出色的私营企业家。罗晓坐在父亲的身边,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慷慨激昂的讲话。父亲的精彩讲话几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我看见罗晓仿佛被掌声惊醒,如梦初醒般地随着掌声也拍拍掌,然后又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台下。

  “同学们,不要小看自己,放大你们的梦想,一切皆有可能!”企业家用一句充满煽动力的话语结束他的演讲。

  台下,掌声雷动。我看见罗晓漠然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将两手轻轻碰了一下。

  “罗晓,祝贺你!”散会后,我找到了罗晓,送给他一套傅雷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希望你能从克里斯托夫身上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罗晓的眼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笑意从他的眼底漾开,他的脸因喜悦而生动起来:“谢谢你,老师,谢谢你……”他还想说什么,这时他的父亲走过来了。罗晓淡淡地与父亲打了个招呼。他的父亲大方地与我寒暄几句,和罗晓一起离开了。

  (四)

  我没想到罗晓居然能找到我家。

  “老师,我就在你家楼下,我给你带了一盆白茶花,你方便吗?我这就扛上去。”罗晓气喘吁吁地把一盆白茶花扛上楼来。我好奇地看着他。

  “老师,我,我……其实送花是借口,我想和你谈谈。”

  “我一直在等你呢。”我们相视一笑,“信得过我?”

  罗晓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总是这样,太不容易相信别人了。我太多心。”

  “那你现在确定我值得信任?那么肯定?”我笑道。

  “是,老师,我相信你,你对我总是,总是……怎么说呢,你是真心为我好。”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谢谢你,谢谢你的好意。”他迎着我的目光,坦然看着我。他眼里有什么东西那么让我感动,直穿透了我的心。我避开了他的眼。

  罗晓向我谈起了他的童年,他在乡下外公家里过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外公外婆教会了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在他们身边是那么快乐,那么自由,那么安全。七岁那年,父母离异了。父亲把他接到了身边。

  父亲在事业上是成功的,也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教育,请了市里最好的老师教他弹琴,辅导他功课。父亲也成功了,他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多才多艺的尖子生,并引以为荣。

  但是,罗晓却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父亲不允许他哭,不允许他表现出任何软弱。父亲不训斥他,但是,父亲身上有什么东西拒绝着罗晓。从小到大,父亲从未抱过他。

  罗晓以为全世界的父亲都是这样的,可是有一天,罗晓看见别人的父亲亲亲热热地把孩子扛在肩头。罗晓想落泪,可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哭不出来了。那时,他还不到八岁……

  “罗晓,闭上眼,试着想想一个让你很悲哀的场景。”

  罗晓闭上了眼。

  “罗晓,你伤心吗?”

  “是。”

  “非常伤心,你非常地难过……罗晓,你看看,这难过是什么颜色的?它就在你的腹部……它是什么颜色的?”

  “一团……黑暗的颜色,看不太清。”

  “让它慢慢地往上走,到你的胸腔了……现在,到你的喉咙了。告诉我它是什么形状的?”

  “像瓶子。下宽,上窄。”

  “让它再往上走,从嘴里出来……”

  “不行,出不来。”

  “可以的,让它出来。”

  “不行,还在我的喉咙……”

  “让它出来!”

  “不行!出不来。”罗晓睁开了眼,内疚地看了看我,替我难堪。

  “罗晓,你等等,我给你一些帮助睡眠的药,一次一勺。你可以试着把安眠药减半,用我的药替代。”

  (五)

  “吃了你给我的药粉,睡得安稳多了。谢谢你,老师。”罗晓一星期见我一次,到了第四个星期,他可以稍稍睡稳了。

  “不用谢。呵,外头又下雨了是吧?”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喝杯热茶吧。”我递给他一杯茶。晶莹的玻璃杯里,飘着片片白茶花瓣:“是用你送的茶花泡的,香吧?”

  罗晓笑了:“小时候,外公也喜欢用白茶花瓣冲花茶,嗯,好久没喝了,真香!”

  “外公现在还种茶花吗?”

  “他……他去世了。”罗晓呷了口花茶,“从我离开他后,就再没见过他。”

  “爸爸不让你见?”罗晓沉默。

  “刚来那会儿,我整天闹着要回去找外公。爸爸说,要是我做个乖孩子,他就让我回去看看……呵呵,我是乖孩子呀,可外公等不到我了。

  “从我卧室窗口往外看,远远的有座山,像极了外公老家的山。那时候,我总愣愣地看着那座山,把它想像成外公家的山。我天天告诉自己,好好做功课,早早做个乖孩子,乖孩子才能回去看看。”罗晓笑了起来,自嘲地看着我摇摇头,“老师,我真傻呵。后来我老琢磨,就是真成了乖孩子,爸爸会带我回去看吗?可我等不来答案了,外公在我离开半年后就去世了。”

  罗晓又呷了口花茶:“是心脏病,一下子人就没了。”

  “长大后,回过外公老家吗?”

  “没。那里没有外公,就不是老家了。我没有老家。”

  “罗晓,你说过你从不到八岁起,就不会哭了。那,外公去世时,你哭了吗?”

  罗晓拧起眉头:“不知道,我,我忘了。”

  “不,你记得的,你哭了吗?”

  “我,我……”罗晓猛地灌了口茶,呛住了,咳得喘不过气来。

  我拿过他的杯子:“罗晓,你没哭!你为什么不哭?”

  “我,我哭不出。”

  “告诉我你那时的感觉。”我捉住罗晓的手。

  罗晓的手冰凉:“我忘了,我真……真记不得了。”

  “你很伤心,你很伤心,还记得吗?”我直视罗晓的眼睛。缓缓地,哀伤从他的眼底层层漾开,满了他的脸。

  “下雨了,那天下雨了,我就坐在床上,我看着窗外的雨落下来,哗啦啦的,我看不到窗外的那座山了,它被雨水蒙住了。潮潮冷冷的寒气从窗外直往里涌……”罗晓眼底的哀伤更浓了,无以名状的恐慌从他紧锁的双眉漫开,侵扰着整个空间。

  “是,就像今天一样。”我打开窗,天暗下来了,蒙蒙细雨,夹带着夜的凉意闯进屋来。

  “你看不见山了,你想看见山吗?”

  “我看不见山了,下雨了,山没了。”

  “外公也没了,你再也见不到外公了。罗晓,哭出来。”

  罗晓手冰凉,抬起头,看着我。从他的眼里,我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七岁的小男孩,正悲哀地、惶恐地穿过沉甸甸的时光看着我。

  我抱紧了他的双肩:“罗晓,你很难过,罗晓,外公也难过呢,他再看也不见你了。”

  罗晓抽搐着双肩。

  “大声哭,罗晓!”罗晓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放声痛哭。

  窗外,雨下着,绵绵不绝……

  (六)

  我约罗晓的爸爸罗自钦到“发现之旅”咖啡屋谈谈。

  “喝点什么?”

  “花果茶。”

  “来点点心吧。”罗晓的爸爸招来服务生,“来道‘午后阳光长廊’水果色拉、印度飞饼,还有……”

  “不,”我按住罗自钦的手,“我不是来吃东西的。”

  罗自钦仰起头,吃惊地看着我。

  “罗晓找过我。”

  “哦,对了,你电话里说,你是他们的,他们的心理辅导老师?”罗自钦身子向后靠在沙发上,“他找你干什么?”

  “他失眠得厉害,你知道吗?”

  “小孩子,失什么眠,呵呵,让他多跑上几圈,跑累了,看他睡不睡。”

  “孩子小时候和外公过?”

  “是,和我不亲,我后悔以前不该把他放在外公那儿。现在这孩子总和我磕磕碰碰的,哪像是亲生的。”

  “你想改变吗?”

  “当然。”

  “你觉得改变他容易吗?”

  “不行,都十几年了,要改变他,早就改了。”

  “那你觉得你们两人之中,改变哪个人相对容易些?”

  “当然是我了。”他蹙了蹙眉,凝神看了看我,接着释然笑道,“呵,你在给我做心理辅导呀!”他的眼神如鹰般敏锐。

  “他觉得你不疼他,他总想着外公。”我坦然迎着他的眼。

  罗自钦两手紧握,噼里啪啦地压着关节。

  “我希望他坚强,如是个女孩,我可能会对他温和一些。”

  “你想让他成为男子汉,我知道,你不希望他太阴柔。这孩子,天生敏感,追求完美。你太严厉了,他希望得到你的认可,希望靠近你。但是,如果你一直拒绝表示你的认可,他会失望的,他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远离你。你想靠否认孩子让孩子服你?”

  罗自钦默默地呷着花果茶。

  “他有强烈的被认可欲望。幸亏学业上他成功了,他从那儿得到了自信,得到了被认可的满足。但是,万一他不能一直获得学业上满足,那他又从哪里获得平衡?他压力太大了。”

  “我该怎么解决他的问题?”罗自钦燃起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透过浓浓的烟雾看着我。

  “你没法解决他自己的问题,你只能做你能做到的事———爱他,给他安全感。”我凝神看着他,“爱他,表达出来,让他知道,这不是值得羞愧的事……他是那么聪明敏感的孩子,他能感觉得到的。”我看着他的眼。

  罗自钦猛地又吸了口烟,目光黯淡下来:“他不稀罕我,他只记得外公。我代替不了外公在他心里的位置。”

  “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嫉妒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是因为你始终自认为无法替代外公,所以你就真的无法替代他了。”

  上蜡烛的时间到了,那一盏盏小蜡烛摇摇曳曳的微光倏地就把整个咖啡屋点缀得如梦如诗。琴台上,一位长发的女子低首拉着小提琴《圣母颂》。委婉的琴音、微微的烛光,如梦的世界。罗自钦颓然坐着,失神地听着深沉的琴声。

  “我该怎么做?陪他?放下自己的生意?”他慢慢地搓着手,低下了头。

  “改变自己,让他感觉到你的变化。”我呷了口花果茶,甜中带着丝丝酸涩的花果香,溢满了我的口。

  “时间不早了,你走吗?”

  “哦,不,我还想呆会儿。”他燃着烟,陷入黑色的阴影中。

  我迟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没事,你走吧。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了。”他伸出了手,我接住了,紧紧握了一下。

  出了咖啡屋,我回眸,透过玻璃幕墙,罗自钦斜倚着扶手,他的面部侧影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的映照下,变幻着各种影像,落寞而诡谲。

  (七)

  夏天到了,罗晓已经把安眠药戒了,但他依旧得服用我给他的药粉。

  “暑假,爸爸要扔下生意,带我去云南玩,”罗晓看着我,“我去吗?和他一起去,你说,会有意思吗?”他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算了,我看算了,我不想去……”

  “罗晓,得去。”我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的话。

  “明年就要高考了,爸爸干吗选现在去呢,算了吧,我还想多看点书呢。”

  “罗晓,你说的都是借口。为什么躲着爸爸?”

  “哪能呢?”他往后一躺,陷入沙发中看着我,挑衅地。

  “你逃避和爸爸在一起。”

  罗晓抬起头,烦躁地看着我:“老师,我……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去玩的事,今天我们不做咨询了好吗,我不想老提这个话题。”

  “罗晓,从未见你提起妈妈,你妈妈呢?”

  “她在美国,偶尔回来一趟,带点东西给我。我连叫她妈都觉得别扭……”

  “罗晓,你在怨你父母呢。你一直在怨他们。”

  罗晓不可思议地大笑了起来。

  “你怨他们让你离开了外公。你觉得是他们让你失去了最亲爱的外公。”

  罗晓收起笑,漠然道:“也许……也许吧,他们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生我。如果爱我,他们不会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就把我扔到一边。只有,只有外公是真的疼我。和外公一起过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就连这样,他们也不放过我……外公去世后,我其实就是多余的人了。”罗晓自嘲地一笑。

  “如果我一直和外公在一起,外公心情好,也许就不会那么快走了。也许,也许吧,谁知道呢……”罗晓托起下巴,看着我,“我老做一个奇怪的梦,外公生病了,只有我,只有我能找到治病的药。可我动不了,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快点呀,快跑起来呀,来不及了,完了,要来不及了……我还是动不了,急得……唉,然后,然后就醒了。”

  “你在自责呢。你对外公的去世抱着愧疚。你认为自己的离去,间接地要了外公的命。”

  罗晓怔怔地看着我。

  “你报复着父母。你认为他们应该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他们没有。你认为他们是这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你抗拒着他们的亲近。你报复着自己,你认为自己对外公的死也负有责任。你背负着莫须有的过错,自己惩罚自己。梦境就是你潜意识的流露。所以,十几年了,甚至在梦中,你也逃不开这愧疚的追逐。”

  罗晓看着我,茫然不知所措。

  “罗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父母的错!谁都没有错!”

  “不应该这样发生的,不应该这样……”罗晓突然轻语。

  “一切该发生的,必然发生。”我向他倾了倾身子,“谁也挡不住该发生的事。而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生活下去。”

  罗晓凝眉,愣住了。许久,他揉了揉鼻子,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妥协地笑了:“明白了。好吧,我去。哦,对了,老师,你给我的药粉快吃完了,再给我点。”

  我起身。过了一会儿,研好了一包药粉递给他:“一次一小勺,可别多吃。”

  他接过药:“呵呵,老师,你这是什么东西呀,怎么那么有效;还怪好吃的,酸酸的。我看你打个广告,说你这儿卖特效助眠药。改行开药铺得了,肯定火!”

  “现在睡眠怎么样?”

  “好多了。一星期能好好睡上几天了。睡不着,就吃吃你的药。刚开始还是睡不着,后来一吃就睡着了。”

  “能睡好就把量减少一点。”

  “知道的。”罗晓笑了。

  (八)

  罗晓去云南了。

  “老师,我要登玉龙雪山啦!我现在在山脚下,我看见雪山了,哇噻,哇噻!哈哈哈!”他千里迢迢挂了电话过来。

  我仿佛看见雪山底下,罗晓狂奔着,哈哈笑着,大声对着手机吼着“哈哈哈……”我仿佛看见在清澈的晴空下,巍巍的雪山白云缭绕,反射着阳光耀眼的光芒。

  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他的明信片。

  “今日我们登顶了。巍巍的雪山给我心灵的震撼难以言表。在雪山面前,人的生命显得如此渺小,也是如此伟大。我的氧气袋漏了,爸爸把他的氧气袋给了我。下山时,爸爸脸都青了,其实爸爸的心脏也不好……”

  隔几天,明信片又来了:“我们到泸沽湖了。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儿的美,轻灵。水是灵动的,湖面的点点舟影是灵动的,心亦是灵动的。湖边晚上蚊子奇多,我和爸爸住一屋,我用毛巾被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第二天起床发现爸爸眼睛红红的,手脚被蚊子叮得够呛。爸爸为了让我睡好,故意露出胳膊和腿喂蚊子。可怜的爸爸……”

  第二天,第三张明信片如期而至:“我们到云南大理了。一路上雨一直下着。雨过后,我看到了双道彩虹!那两道美丽的彩虹就挂在路的左前方。空气是如此的纯净,淡淡的泥土香夹杂着乡野清新的草叶气息……其实,下雨也是美的,因为有虹,因为有那些雨后意想不到的美丽心境……”

  我看着他写的明信片,仿佛看到了那个彩虹下的少年,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十天后,罗晓回来了,带了一块玉佩过来。

  “老师,这是从丽江古城带回来的。是我从一大堆玉里辛辛苦苦挑出来的。玉可以保佑主人的。瞧,我也戴了一块。”他拉了拉衣领,让我看看他脖子上戴着的。

  “罗晓,老师不要这个。老师不要什么东西保佑。”

  “拿着吧,我特地带回来的。”

  见我执意不拿,罗晓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拿着,拿着,都是好兄弟的,干吗这样……”

  我看了他一眼,罗晓自觉失言,悻悻地笑了笑,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直视我说:“老师,真的,我和你在一起,总忘了你是心理老师,我老觉得,老觉得,你……你是我的……我的好哥哥。”我狠狠拍了他一下,点点头笑了。

  窗外,阳光明媚,很好的太阳。

  后 记

  我是罗晓。

  一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医大。

  林老师给的药粉其实是他用维生素C、B1加钙片研成的。当我知道后,林老师笑得岔不过气来。其实我早好了。

  前几天,我又收到了林老师寄来的信。我庆幸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老师。

  那天,我就坐在医大的湖边草地上看他的信。太阳就悬在我的头顶上,阳光暖暖地穿透了我的全身。我闭上眼,草叶清新的气味笼罩四野。

  “罗晓,不要谢我,谢你自己吧。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花园。花开花落,只有自己看得到。那是属于你自己的心灵家园,别人进不去。只有你才能找到通往花园的路。我所做的,不过是在你上路时,帮你拨开脚下的荒草,如此而已……”

  我放下了信,抬起头。

  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那蓝天仿佛离我是如此之近,只要我伸出手去,就能摘下那一片醉人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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