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解开绷带，曹行中学初三(5)班男生武世力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这张新移植的脸，不知道是悲还是喜，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虽然脸庞轮廓依旧，但长长的睫毛，清秀的脸颊，漂亮的嘴唇，整齐的牙齿，挺拔的鼻梁，端正的下巴，五官和神态，活脱脱就像表哥石磊的！

　　“哦，做换脸手术的人都这样，开始都会对自己的脸有一种陌生感。不要紧的，过段时间你就会习惯的。”廖医生收起镜子微笑着说。

　　武世力躺倒在病床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在这里必须跟读者交代几句，武世力所做的换脸手术，绝非割双眼皮、填隆鼻梁、拉平皱纹之类的整容手术，而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人脸移植手术，类似于肾、肝、心脏等器官移植，就是将异体脸部的皮肤、皮下组织等全部移植到患者脸部。

　　唉，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做换脸手术啊。

　　惨祸发生在一年前，那天武世力在一家名叫红帆的网吧里玩魔兽世界玩了整整一个通宵，翌日晨昏头昏脑骑自行车直接从网吧到学校去上课，在丁字路口拐弯时，与一辆急驶而来的蓝色轻型卡车迎面相撞。他的脸重重叩在卡车的挡风玻璃上，人与车接了个吻。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惨、最血淋淋的吻了，他的鼻子被撞平，下巴被削断，门牙被撞飞，嘴唇和脸颊被撕破，额头与眼皮也被拉出好几道血口，一句话，除了眼睛整张脸都被撞碎了！不幸中的万幸，他的脑袋和身体其他部位没受损伤。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伤口倒是愈合了，但五官残缺不全，整张脸奇形怪状，惨不忍睹。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没脸见人了。找了好几位有名的整形医生，诊断结果都一样：脸已深度毁坏，普通整容手术无法修补，唯一可行的就是换脸。

　　要想换脸，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供体”，通俗地说就是要找到愿意捐献自己脸的人。

　　事有凑巧，武世力的表哥石磊一年前查出患有白血病，经过多方治疗，还从中华骨髓库千挑万选配型做了骨髓移植，遗憾的是一切努力与事无补，病情每况愈下。石磊是武世力姨妈的孩子，仅比武世力大半岁，俗话说血浓于水，姨妈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外甥永远戴着口罩和墨镜出门，在医生宣布石磊处于脑死亡状态后，同意将石磊的脸捐献给武世力。

　　做了大小十几次手术，吃了许多苦头，十五岁的武世力终于痊愈了。

　　手术非常成功，用廖医生的话说，创造了奇迹！由于“供体”与武世力之间血缘相近，手术后排异反应极小，新脸色素细胞的代谢调控很完美，肤色高度融合，重建了新脸部的血液循环和神经两大系统，恢复了表情功能，喜怒哀乐都可以表现在脸上，没有出现换脸手术最头疼的“面具脸”现象。除了脖子、耳根和额际有一圈细细的疤纹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换过脸。

　　出院那天，姨妈一面流泪一面对武世力说：“世力啊，你要珍惜这张脸，千万别做丢脸的事！”

　　给他做换脸手术的廖医生意味深长地对武世力说：“哦，有一点你要记清楚，脸部的肌肉纤维是有记忆功能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新脸的肌肉纤维不会完全服从你的意识。通俗点讲，你脑子里发出喜悦的指令，脸上的肌肉纤维或许会抗拒你的指令。不过你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换脸后一般要经过两三年的磨合，脸部表情才会与你的意识完全吻合。”

　　武世力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很快，武世力就领教了廖医生所说的脸部肌肉纤维记忆功能的利害。班里有个名叫马艳泓的女同学，曾经向老师告状，说他在上英语课时偷看卡通漫画《大话西游》，结果漫画书被老师没收了，回家还被老爸痛打了一顿屁股，他理所当然痛恨告密者，每次见到马艳泓，便横眉怒目做出仇视状。可就在做了换脸手术返校后的第二天，他在校门口恰巧遇到马艳泓，小妞不晓得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满面春风，蹦蹦跳跳，笑意写在脸上，当两人不期而遇迎面四目对视时，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摆出对待敌人的恶劣态度，咬牙切齿狠狠瞪对方一眼，最好能吓得小妞脸色发白，好心情变成坏心情，满面春风变得满面寒霜，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好像面部表情不再听从大脑指挥了，他想愤怒，让脸部肌肉恐怖地绷紧，但脸部肌肉却执拗地皱了起来，露出礼貌的微笑来。本来小妞也准备恶狠狠回敬他一个憎恨的表情的，一见他礼貌的微笑，竖直的柳眉刹那间也弯弯如新月，冲着他友善地点头致意，啧啧，本来是想让小妞心情变坏，这么一来呀，小妞肯定是双倍好心情了。

　　差点没让他晕倒啊。

　　几天后，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他在弄堂口遇到“外星人”，这个外星人不是地球以外的人，而是邻居蔡墨瀚的绰号。外星人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只比武世力大两岁，却因偷鸡摸狗，在少管所待过三年，他神通广大，到网吧打游戏机不用掏钱，网吧老板还得赔着笑脸敬烟敬茶。记得武世力刚进初中时，在英国留学的舅舅奖励他一辆价值600多块的可四挡变速的乔伊斯赛车，初三有个绰号叫大金刚的家伙，倚仗自己人高马大，蛮横地要用一辆锈迹斑斑的破自行车换武世力崭新的乔伊斯赛车，这分明就是抢劫嘛！武世力才开口表示不乐意，大金刚就朝他屁股飞起一脚把他踢得趴在地上，骑着乔伊斯赛车扬长而去。武世力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刚好这时外星人盘着足球路过此地，问明情况后，豪爽地拍着胸脯说：“你别哭，这种事小菜一碟，你等着，半个小时之内我让他还你的赛车。”他仅仅等了21分钟，大金刚就乖乖地把那辆乔伊斯赛车给送回来了，还当着许多人的面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以示赔罪。这不仅使他心爱的乔伊斯赛车失而复得，还挣足了面子。这以后，他把外星人视为自己的恩人，每次遇见，隔得老远他就会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恭敬而又亲切地喊一声老大。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望见外星人走过来，条件反射地想笑脸相迎，可是……可是……这不听话的脸，却怎么也不肯漾起甜甜的笑；他想眼睛睁圆眉毛挑扬露出惊喜的表情，但那眼皮就是半闭半睁，好像前面是泡肮脏的臭狗屎，竭力躲避视线极不情愿去看似的；他想亲亲热热地叫一声老大，那嘴唇就是不听使唤，嗫嚅了半天，也没叫出声来。外星人本来也想笑一笑打招呼的，但发现武世力异常的表情，那张布满青春痘的脸立刻就拉长了，恼怒地呵斥：“你哭丧着脸干吗？我欠你钱了呢，还是骨头痒了欠揍！”武世力无法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好仓皇逃窜。

　　这实在让他感到郁闷啊。逃回家，他独自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他想笑，那脸就绽放灿烂的笑容；他想哭，那脸就露出悲伤的表情；他想愤怒，那脸就变得十分严肃，完完全全顺应自己的意识变换各种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常和误差。他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脸上掴了两巴掌，生气地说：“你干吗在关键时刻要背叛我呀？你现在是我的脸了，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你都必须服从我的指令，明白吗？”

　　镜子里的那张脸，蒙起一层忧伤的表情。

　　武世力身上所发生的表情叛逆，其实就是廖医生所讲的脸部肌肉纤维的记忆功能在起作用，这也是换脸手术的后遗症之一。

　　武世力与石磊虽然是血缘相近的姨表亲，但却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两个人的脸就长得完全不一样，石磊的脸清秀俊美，显得单纯明朗，看第一眼就会给人留下诚实可靠的好印象；武世力的脸不知道是五官搭配有问题还是表情不够自然的关系，或许是天生缺乏一种亲和力，总给人一种不能信任和流里流气的坏印象。两人的表现更有天壤之别。石磊从小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从学前班开始就当班长，一直当到初三，是名副其实的老班长，所获得的奖状可以贴满一面墙。他乐于助人，尊敬师长，嫉恶如仇，很有正义感，在道德这张白纸上，从小到大可以说没有一丝污迹。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两个小混混拦住同班女同学肖薇硬要“交朋友”，刚好被石磊遇上，他毫无畏惧地上前阻止，被两个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他就是不退缩，最终迫使两个小混混放弃了邪念。而武世力从小淘气，还在幼儿园时就经常抢其他孩子的糖果吃，读书时成绩常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从小没少挨父亲的巴掌，可就是不学好，今天在黑板上画条人头蛇身的美女蛇，指名道姓说是某某女同学的肖像，明天又强迫个子矮小的男生替自己写作文。最大的本事就是撒谎，明明老师罚他留在学校里抄写课文，妈妈问他为何这么晚回家，他振振有词地说是帮助同学修自行车；明明他逃学去网吧玩魔兽世界了，老师问他为何旷课，他理直气壮地说妈妈突发心脏病，他护送妈妈到医院抢救去了。遗憾的是，他的运气很差，谎言总是被揭穿。老师痛心疾首地对他说：“在你的人生词典里怎么就找不到诚实这两个字？你给我把诚实这两个字端端正正抄写1000遍！”妈妈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你说谎也不打打草稿，什么谎不能编，非要说我犯心脏病，你是要咒我早点死啊！”爸爸则简单多了，用一根皮带把他的屁股打得青一条紫一块。开始时，受到老师和妈妈的训斥，武世力还会羞愧内疚，但久而久之，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强，只当是在吹耳边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根本无所谓。而对爸爸抡得呼呼生风的皮带，他更有了逆反心理，你越打，我就越捣蛋；你再打，我就再逃学，你是我亲爸，你总不能狠心把我打死吧！

　　两个人的秉性差异如此巨大，石磊的脸移植到了武世力身上，从生理层面上说，已经是武世力的脸了，但脸的肌肉纤维是有记忆功能的，脸是心的晴雨表，脸又是感情的屏幕，这张脸早已习惯了按照石磊的价值观和是非观来发布相应的表情，根本不习惯按照武世力的，所以会闹出一连串让武世力啼笑皆非的倒霉事情来。

　　只要他低头去偷看藏在课桌里的英语课本，那脸就会难受得像有蚂蚁在爬。他意识到，那脸又在与他闹别扭了。他考试作弊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在换脸以前，初二数学期末考试，他就把许多公式写在大腿上，抄得不亦乐乎，也从没觉得脸上会有什么异常。唉，他英语成绩本来就不好，但这几天他下了课还是到网吧去玩，根本没时间复习，不作弊能行吗？考卷上一多半题目他都不会做，只有躲过郁老师的视线，频频偷看了。那脸也真是固执，凡他偷看一次，蚂蚁爬的难受感觉就会重复一次。连监考的郁老师都看出问题来了，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武世力，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呀？”他摇摇头。此时此刻，他不愿意与老师对话，只希望老师赶快离开。

　　“没事就好。”郁老师关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巡视了一圈，转过身去，就在这节骨眼上，武世力突然觉得脸开始发热，嘴唇也惶恐不安地蠕动起来。你可别没事找事，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的脸，老师什么也没发现，你根本没必要脸红的。可恼的是，那脸根本不理睬他的警告，就像体内有只火炉在烤一样，越来越热，很快整张脸都开始发烫了。郁老师眼光变得诧异，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吧，问道：“武世力，你脸红什么？你是不是在……”郁老师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作弊”这两个字，但语气却充满了怀疑。更要命的是，郁老师雷达似的目光瞄向他的课桌。“老师，我什么也没做，我正在专心答题。”他站了起来，为自己辩解。说谎是他的强项，不用打草稿。郁老师探究的目光仍在他脸上打转。尽管形势严峻，但武世力心里并不怎么慌乱，他晓得，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从容和镇定。郁老师仅仅是从他反常的面部表情上发现了疑点，并没拿到真凭实据，只要他矢口否认，并做出无辜的表情来，是完全有可能将老师的怀疑打消掉的。现在最要紧的是迅速让脸部表情恢复自然。“脸不改色心不跳。”他念咒语似的在心里反复默诵这句话，就像皇帝颁发12道金牌，喝令脸顺从他的意志。让他愤慨的是，那脸非但不肯平静，反而越来越烫，火辣辣的就像涂了一层辣椒水。虽然没有照镜子，但武世力晓得此时此刻自己一定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了。

　　郁老师突然将手伸进武世力的课桌，一下就把那本摊开的英语课本抓了出来：“武世力同学，你不用再辩解了，你的脸已经向我坦白了一切。”

　　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也实在太愚蠢了吧！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这张出卖自己的脸撕下来扔掉。

　　“武世力同学，你对自己的作弊行为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郁老师扬起那册英语课本，气恼地质问。

　　武世力并没觉得特别难堪，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就算作弊被抓住了老师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郁老师是个女老师，他更没必要怕了。应付这类场面的要诀是：心跳均匀，呼吸正常，没事一样；姿势也有讲究，双眼往上翻，显出傲视一切的气概，脸上似笑非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他给这副表情起了个颇有意思的名字：慷慨赴难。但老爸老妈好像见不得他这副表情，说他脸皮厚得像猪猡；老师好像也挺反感他这副表情，说他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让自己“慷慨赴难”起来。可是，眼皮造反了，怎么也不肯“傲视一切”；脸皮也跟着造反了，怎么也不愿“似笑非笑”。相反，那眼皮酸酸涩涩，那脸皮皱皱巴巴，有一种克制不住想流泪的异样感觉袭上心头。他可不想哭，只有小女生才会受到老师批评后当众哭泣。他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哭。可是，眼皮酸涩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脸皮也难受得就像被烈日烤焦的土地渴望水的滋润，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泪水就夺眶而出。

　　郁老师惊讶地望着他，全班同学也都好奇地看着他。

　　不准哭！立即关闭泪匣！他捏紧拳头在心里叫喊。可是，泪匣好像更愿意响应眼皮和脸皮的号召，不停地将眼泪漫流出来。泪水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当夺眶而出时，眼皮的酸涩感立刻缓解；当泪流满面时，皱成一团的脸皮也舒展开了。于是，泪水流得更欢畅了，就像落暴雨似的哗哗直下。

　　“知道羞愧就好。”郁老师说，“你会流泪，说明你还有救。”

　　不知道为什么，郁老师一句话，武世力失控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可以说达到了涕泗滂沱的程度。

　　“哭得像个泪人儿，哦，相信你会痛改前非的。”郁老师严厉的口吻变得温和些了，“我给你个机会，春节过后，你来补考。”

　　他没能止住泪，反而哇地哭出声来，默默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这一次，不再是眼皮酸涩脸皮难受牵引出的泪，而是他从心底发出的悲泣。别误会，他流的可不是忏悔的泪，他伤心的是自己的脸怎么一点也不听自己使唤，为了考试作弊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得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比小妞还要小妞，让他当众出丑。唉，脸都丢尽了啊。哇哇，他以后在班上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啊？

　　连郁老师都被他哭出了些许歉意，掏出纸巾替他拭泪，用温婉的声音说：“好啦，不哭了。我已经答应你，给你补考了。”

　　舅舅从英国回来过春节，武世力主动提出要跟舅舅补习英语。自己的亲外甥，舅舅当然一口应允。

　　武世力要求补习英语，是为了应付春节过后的补考。说心里话，他并不在意补考成绩，也不在意那次作弊会不会挨处分，他是害怕假如补考不过关的话，自己会不会再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哭得天昏地暗。他可丢不起这个脸，他可不能在一个地方重复摔第二跤啊。

　　舅舅在英国工作好几年了，英语好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口语，标准的牛津发音，比郁老师讲得还要地道。舅舅教得耐心，外甥学得认真，整个寒假，每天四小时一对一辅导。武世力智商并不低，过去英语成绩差，主要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现在全身心投入到英语补习中，又有高人指点，又是强化训练，效果自然显著。

　　春节后的一天，他到学校去补考，四大张英语考卷，仅仅用了50分钟就顺利做完。郁老师当场批改考卷，惊喜地说：“武世力，如果我不是面对面看着你考试，我又要怀疑你是在作弊了。哦，你进步很快啊。考了99分，只错了一个音标，对照你过去的英语成绩，称得上是个奇迹了。你学习很有潜力嘛，我敢给你打包票，只要你继续努力，你的英语成绩在班里一定能名列前茅。”

　　突然间，武世力觉得脸微微有些发热，不是羞愧难当的烫，也不是怒发冲冠的燥，而是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温馨。

　　自打换脸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脸部如此舒适惬意。

　　郁老师确实有先见之明，新学期第一场英语月考，武世力考到98分，比考了第一名的英语课代表马艳泓仅仅少了1分，新学期第一场英语会话测试，他得了满分，而马艳泓才得了90分。他向舅舅学到了纯正的牛津发音，说得优美而流畅，连前来坐镇主考的外籍教师黛丽丝小姐也当场向他跷起了大拇指。

　　郁老师免不了当众表扬他，把他树为差生变好生的典型，经常以他为例教育班上那几名后进学生：“你们睁大眼睛瞧瞧人家武世力，短短一个寒假的时间，学习成绩就像坐火箭似的嗖嗖往上蹿，他长着一个脑袋，你们也长着一个脑袋，怎么就不能下决心赶上他呢？”

　　每听到表扬，武世力脸上便会产生春风拂面般的温馨。哦，自己的脸，具有渴望表扬、渴望鼓励、渴望欣赏的功能。当一张脸具备了这种功能，便会转化为要求上进、追求成功的巨大能量。

　　开学一个月后，马艳泓随父母移居到澳大利亚去了，初三(5)班要补选一名英语课代表，结果武世力以全票当选。虽然英语课代表在班里只能算是一个芝麻绿豆样的小干部，但对武世力来说却意义非凡。在他十五岁的人生经历里，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这样的荣耀。无论在幼儿园还是上小学和初中，他从来就被视为调皮捣蛋的孩子，到哪儿都被人讨厌，表扬几乎与他是绝缘的，被选为小干部那更是天方夜谭。所以当郁老师宣布选举结果，教室里响起热烈掌声时，他恍如梦中。在全班同学的掌声中，在全班同学羡慕的注视下，他突然觉得，脸上有光彩的生活，远比没脸没皮的生活要有劲得多啊。

　　放学回家，他登上沪莘线公交车，起始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他占了个座位。下一站到南方商城时，拥上来许多乘客，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在一位中年妇女的搀扶下也颤颤巍巍地登上车来，武世力赶紧给老奶奶让座。

　　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假如他把脸转过去，假装没看见老奶奶，还继续赖在座位上的话，那脸就会燥热得像火燎烟熏般难受。

　　他不想跟自己的脸闹别扭。站在座位旁，他掏出语文课本来看。正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公交车在拥挤的马路上行驶慢得像乌龟在爬，起码还有大半个小时才能到站呢，他不想浪费时间，英语虽然补上去了，但语文和数学的成绩仍不理想，他要抓紧时间把其他功课也补上去，他要永远告别灰头土脸的日子。就在这时，他听到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正与那位搀扶她一起上车的中年妇女在议论自己：

　　“多好的孩子啊，乘车还在温习功课。”

　　“这张面孔一看就晓得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小囡。”

　　“哪个爷娘养了这样的小囡，一辈子福气啊。”

　　……

　　武世力脸上又有了春风拂面般的温馨。

　　过去他也常坐公交沪莘线，有一次下大雨，他上车后用湿漉漉的伞开道，在拥挤的乘客间挤进去。有一位穿花裙子的姐姐皱着眉头像躲瘟神似的躲开他，有一位西装革履的爷叔一面用手推开武世力那滴水的雨伞一面对他说：“小阿弟，你不要存心将湿雨伞往人家身上蹭呀！”他根本不买账，反唇相讥道：“公交车哪有不挤的？怕挤，你去打的好了！”气得那位爷叔心脏病快发作了。有一位被他的雨伞弄湿了半条裤子的中年妇女恨恨地说：“贼忒兮兮只面孔，一看就晓得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公安局里的常客！”那时候他的脸皮确实比城墙还厚，不但没有一丝愧疚感，反而为自己的“勇敢”感到自豪。

　　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假如品行不端，邪恶会慢慢写在脸上，变成一张遭人唾弃的脸，于是就会越来越不要脸；假如品行高尚，优雅的气质也会慢慢写在脸上，变成一张受人喜爱的脸，于是就会越来越珍惜自己的脸面。

　　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作为人，脸这个器官实在太重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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