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七天的预言

　　在一间阴暗的树屋里，一位耋老而又古灵精怪的女占卜师将一幅那扎尼尔地图铺在她的小桌子上。她抿起干瘪的嘴唇，双眉紧锁，手指伸到了一处标志着“格尔尼卡”的地方。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眯成一条缝，目光犹如诡异的液体从那缝里溢了出来，她终于开始叨念起来：“还有七天……还有七天……”

　　而就在与那间树屋相隔不远的星原大学里，学生们正在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上痛苦地挣扎着。此时已经临近下课，教室的空气变得闲散起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好学生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

　　在讲台上站着的，是星原大学里最令学生们头疼的一个老头。他是个可怕的老家伙，下巴被削得尖尖的，活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老斑鸠。他的脸上布满了咖啡色的痣，小的像芝麻，大的跟葡萄干似的。虽说痣多，倒也错落有致，还有一种连绵起伏的感觉。更可怕的是，每颗痣上还节外生枝地多出一小撮令人发憷的毛。学生们总是在背后嘲讽地称呼他为老咖啡豆。

　　布丁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正痴迷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那些浮云缓慢地飘动着，布丁把它们想象成一只只用棉花糖做成的沙发，他梦想能够坐在这样飘逸的沙发上环游整个世界。至于老咖啡豆的讲课，布丁完全不闻不顾，因为他曾在全班同学面前吹嘘，要亲手剥光这个老家伙的衣服，然后把他绑在世界上最大的仙人掌上。

　　讲台上的那个可恶的咖啡豆还在滔滔不绝，看样子他是恨不得一连讲上几个世纪，用铁钉将自己固定在讲台上。不过事情总有值得庆幸的一面，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只要再熬上个几分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这个装满课桌椅的水泥盒子甩得远远的了。

　　不是么？对于布丁来说，教室只不过是个让学生们受益匪浅的水泥盒子。除此之外，它似乎就一无是处了。

　　“布丁同学，请你为大家解释一下这道题。我猜你已经彻底地将这条定理掌握了。”老咖啡豆突然向布丁发起了攻击。一种狡黠的笑容隔着那些痣向布丁隐射过来。他继而补充道：“快点啊，可别让大家失望，我知道你早就对它了如指掌了。”

　　布丁毫无防备，他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糟糕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立即开始盘算着应该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颗无耻的令人厌烦的老咖啡豆的杰作。

　　“对于这种问题——”对于老咖啡豆提出的问题，虽然布丁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但是他的语气却突然变得十分镇定。这是老咖啡豆始料未及的。

　　老咖啡豆疑惑地看着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学生，这个顽固的老家伙企图用一道他精心准备的怪题，让布丁在所有同学面前彻底出一次洋相。除了讲课，陷害他所讨厌的学生是他的另一项专长。

　　布丁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光看着老咖啡豆被痣所包围的脸，说： “对于这种问题，答案就是——把您脸上所有的痣加在一块儿。必要的话可以运用十字相乘。我相信，我们得出的结论将成为历史上最为优美的定理。”布丁字正腔圆地说道，还故意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布丁发出的声波还未彻底传开，整个教室就已经哄堂大笑了。这些来源不同的笑声无疑都证明了一点：今天是老咖啡豆的末日。老咖啡豆气得扭歪了脸，他的嘴角还在持续不断的笑声中抽搐着。

　　在笑声中，布丁拿起了他的课本，径直向教室门口走去。与此同时，全班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老咖啡豆气得狠不得一把将黑板从墙上撕下来，朝布丁扔过去。然而他气蒙了，竟然没有出半句话。

　　走到门口时，布丁顺手把书丢进了门后的废纸篓。

　　这次，他真正地赢得了胜利。

　　——“还有七天……还有七天……”——

　　离开教室之后，布丁独自回到了公寓。当然，这种时候学生公寓是空无一人的，除了那些在体育课上不幸成为人体盾牌的先生们。他躺倒在了床上，开始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刚才的那一幕是那么的回味无穷，布丁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为自己的刚才所作所为感到自豪。他当然知道这样捉弄老师的后果，不过一想起上次老咖啡豆所做的那件事，他就恼怒不已。那次，布丁只因为考试的时候喝了一口水，就被蛮不讲理的老咖啡豆取消了考试资格，说是看到了他用喝水做掩护，偷偷作了弊。布丁为此支付了一笔昂贵的重修费，还被爸爸痛斥了整整一晚上。可那完全是一次诽谤。

　　这么看来，刚才的胜利对布丁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他知道老咖啡豆一定不会善罢干休，那个老家伙一定会找到机会再次报复自己。不过，那要等到假期之后。有句话说得不错——明天的事情明天考虑。

　　此时此刻，布丁望着天花板，上面满是自己的涂鸦。有长满胡子的大脸猫(布丁每天要把它的胡子数上一遍才能睡觉)，有从小说里抄下来的句子，有黏住的干茶叶，还有老咖啡豆的丑化版画像(这是一幅高难度的画像，因为在布丁心目中，老咖啡豆几乎已经没有可以丑化的余地了)。

　　他把脑袋从床沿垂下去，下面是自己的写字桌。上面放着几支陈旧的钢笔，还有一堆不怎么感兴趣的书本。

　　风突然从窗户钻了进来，一支没有笔套的钢笔滚向了桌延，然后掉了下去。

　　“啪哒”——钢笔的笔尖敲击在几天没有扫过的地板上。笔尖卷了起来，很不幸，它送了命。

　　随着钢笔的掉落，布丁似乎觉得自己也丢失了什么。他抬起脑袋，开始左顾右盼，感觉就好象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

　　究竟丢失了什么呢？何以会有这种感觉？莫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吧，布丁心想。

　　也许我的生活缺少变化，布丁又想到，我需要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一种充满质感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平板无奇的重复，也许那正是我所丢失的东西。小时候的生活无忧无虑，时常觉得世界是那么的大，而现在呢？现在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生活在那扎尼尔——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度。除了漫莎市(布丁所在的城市)，别的地方几乎就没去过。

　　是啊，现在的布丁生活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学校——一个充满了条条框框的罐子，每天格式化的生活毫无变化可言。真是太悲惨了。他渴望自己的周围会发生什么，然而究竟是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它必须发生什么，那个什么是用来改变现有的格式化的生活的。

　　那个什么迟早要发生的，布丁有一种预感，在那扎尼尔永远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还有七天……还有七天……”——

　　带着这种预感，布丁坐在回家的公车里，迎接他的将是一段悠长的假期。

　　四十八路公车里只坐着三个人，驾驶员、售票员和布丁。驾驶员专心致志地把持着手里的方向盘，售票员则面无表情地走到布丁面前，像一台移动自如的机器一般抓过布丁的硬币，塞了一张车票给他，然后又在摇摆中折回了自己的座位。

　　真是奇妙的一天，若大一辆公车竟然只坐了区区三个人，而且作为乘客的唯有布丁自己一人。公车的轰轰声和车头幸运铃铛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令人产生一种余音袅袅的错觉。布丁望着车里的另外两个人，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布丁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快活的幽灵。

　　对，我需要快活起来，布丁对自己说。

　　冬天的傍晚，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冷飕飕的。寒冷加上疲倦，布丁一到家便倒头大睡。他把从学校整理回来的包裹丢在了沙发上，袜子也没脱就把脑袋埋进了枕头里。卧室窗外的梧桐树井井有条地排列着，偶尔会有在漫莎市过冬的鸟儿在枝头驻足停息。黄昏的余晖很快淡去，紧接着的是宁静的夜晚。

　　很快，整个漫莎市就步入了梦乡。

　　等到布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中午十二点光景。他推开沉重的被褥，来到镜子前，被自己吓了一大跳。镜子里装着一张疲惫而且有失匀称的脸庞，一块黑一块灰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并且布满了血丝。头发也睡成了凌乱的片状，活像一堆折断的刀片横七竖八地嵌在一块黝黑的吸铁石上。

　　布丁简直看不下自己狰狞的面目，于是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很长的时间里，他在冲淋房里腾云驾雾，这样一来，终于算是感觉好多了，似乎找到了新的一天应有的感觉。而且，这是假期的第一天。

　　伊梅洛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布尚塔则一早就去了他心爱的律师事务所。饱餐一顿之后，布丁重新染了一下头发，使它们看起来乌黑乌黑的。然后他来到了漫莎市最为热闹的一号街上，打算好好放松一下。

　　漫莎市是位于那扎尼尔中心最漂亮的城市，布丁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个城市并不算大，不过规划得近乎完美，在这里应有尽有，是全国比较发达的城市之一。

　　那扎尼尔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据说这个国家的建立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神话时代。可是人们仅仅知道的，是那扎尼尔的创始源自一个神话，至于是什么神话，没人说得清楚。即便是最爱刨根问底的历史学家，也对此不甚了解，就好像滔滔不绝的历史老人把故事讲着讲着，就一不小心忘掉了开端，而且忘得一干二净。

　　那扎尼尔的地形十分奇特，从地图上看起来，形状就像一条舞动的巨龙。漫莎市就位于这条巨龙的中心。

　　布丁悠闲地在一号街上瞎逛。人们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几分钟后，他踱进了一个叫做“香蕉园”的小酒吧，这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康路卡独自经营这家小酒吧，他从幼稚园一直到高中毕业一直和布丁是同班同学。虽然是孑然一人别无帮手，但康路卡把这家小酒吧经营得井井有条，他的调酒技术总是令人刮目相看。

　　撩开鳞次栉比的门帘之后，布丁走了进去。里面只有寥寥数名客人，看来天气的确太冷了，人们更愿意呆在家里取暖。康路卡正在吧台上调酒，他一见布丁大驾光临，便让瓶子在手里漂亮地转了几个圈，然后稳当地将它们放下，打起了招呼。

　　“嘿！中午好。”

　　“中午好。”

　　“放假了？”

　　“昨天放的。”

　　“唔，真是幸福啊。在一个紧张的学期过后，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一个多月呢！有张有弛，这才称得上是健康的生活节奏嘛。瞧我，我可就大不一样啦，只能成天用这里酒瓶来消磨时间。”

　　“酒瓶不正是你的最爱吗？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才叫幸福。”布丁笑着说，“不打算给我来一杯加冰的啤酒么？”

　　“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这种天气还加冰块！我看整个漫莎市，哦不，整个那扎尼尔只有你一人有这种癖好。不过……倒是早就为你准备好冰块了。”说着，康路卡把已经取出来的冰块丢进空杯子，然后把酒瓶斜靠住杯口。只见杯子略微倾斜，不一会儿，啤酒的泡沫已经漫到边缘，薄薄的一层，冰块在泡沫里翻滚着。

　　“七块冰，一块不少。”

　　“多谢多谢。”

　　说来，布丁的这个习惯的确奇怪得很，他总是爱在啤酒里放冰块。无论春夏秋冬都无二致，而且必定要正好七块，只要少了一块他便喝不下去。对他来说，没有七块冰块的啤酒根本不能算作啤酒。

　　“有件事要告诉你！”康路卡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其实你今天若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什么事？”布丁嘬了一口啤酒，然后问道。

　　“我外婆说，再过七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离开？你是指离开漫莎市吗？”布丁有些疑惑了。

　　“对，你和我，所有人都得离开漫莎市。”

　　“为什么？有大地震么？”

　　“我也不清楚，总之外婆是这么说的。”

　　“又是你外婆……”

　　布丁听了一会儿，他觉得康路卡是故意把话题引到了他外婆身上。于是他又说，“我承认，她有时的确会说中些什么，但那只不过是些巧合罢了。巧合，可明白？”

　　早在十几年前，当康路卡的外婆看到年幼的布丁时，就曾预言布丁长大后会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现在事实果然如此，布丁长了一头与众不同的暗红色头发，而通常情况下，那扎尼尔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不过布丁会定期把它染成黑色。他不喜欢自己头发的颜色。就是因为这个，老咖啡豆才会这么讨厌自己，他总是声称布丁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年，因为他认为布丁故意将头发染成了暗红色。可我都已经二十岁了，就算是染了绿色甚至彩色的头发，那又怎么样？我有我的自由，布丁总是这么回敬。

　　“不不不，她是个很在行的占卜师！”康路卡急忙晃起脑袋，额前的卷发瞬间散乱了起来。

　　“好吧康路卡，也许我没有办法说服你。不过七天之后你就会明白，那只不过是你外婆逗你玩的罢了。”

　　“但愿吧……唔，或许是生活太枯燥了。”康路卡理了理额前的卷发说，“顺便说一句，你真的不应该在啤酒里放这么多冰块。那样的话，你差不多是在喝融化的冰水。”

　　“嘿！这个可不要你管。你只消和你的外婆做占卜游戏好了。真是的，现在还有谁会相信这鬼玩意儿！”布丁知道康路卡的下半句话不怀好意，便装出生气的样子。他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啤酒，心里为自己的头发怏怏不快。

　　“哦，别发火啊老朋友，随你的便好了，我可管不了你。假期的第一天，应该高兴些才对。”说罢便拿走了只剩下冰块的杯子，只听见杯子里冰块们满不在乎的“丁丁当当”的敲击声。

　　就在这个时候，耋老的女占卜师仍旧把自己关在那间狭小又阴暗的树屋里，反复悼念着：“还有七天……还有七天……”而她，就是康路卡的外婆。

　　离开了香蕉园，布丁终于碰上了今天第一件让他喜出望外的事——他在一个拐弯处和一个女孩子撞了个满怀，而那个女孩子正是林吉。她是布丁的高中同学，他们毕业之后就失去了联系，布丁早就听说她毕业后回老家和父母一起住，而他自己则继续在星原大学攻读理论物理。他原以为那一次的毕业晚宴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没料到今次会在漫莎市再次相遇。他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互相认出了对方。

　　短短一年时间，林吉的变化已经足以让布丁瞠目结舌。原本平胸窄臀的她变得圆润丰满，修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纤细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姿色动人。她穿着齐腰的羽绒上衣，下面是紧身的深蓝色牛仔裤。要不是她以同样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布丁根本就没有勇气断定眼前的这个漂亮女孩就是林吉。

　　然而，事实上他欣喜地接受了这一令人心欢的事实。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感觉就像一个悠长假期之后的再次相逢，并没有布丁预期中那样遥远的陌生感。

　　林吉说一年下来，还是发现自己和父母住不惯。于是回到漫莎市开了一家书店，名字叫做“范妮书屋”。比起老家，她倒是更喜欢这个城市。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布丁笑道。

　　他做梦也没想到，同样高中毕业的林吉竟然没有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而是去经营一家小小的书店，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布丁清楚地明白一点，无论是康路卡还是林吉，他们都正在做自己所喜欢的事，以自己所钟爱的方式生活。这些都是布丁没有的，他感到很是羡慕。

　　晚上，布丁光临了林吉的范妮书屋。店面很小，但装修得很考究，有一种独特的立体感，远远看起来像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盒子。屋顶上铺满了古色古香的瓦块，像是给范妮书屋戴上了一顶别致的帽子。

　　林吉把书店交给了她的助手，自己和布丁来到街上散步。夜色明朗，像是有人把夜空反复擦洗了好几遍。月亮挂就在这样明朗的夜空中，宛如一枚透着银光的精致装饰品。

　　同样在月亮下面，康路卡的外婆仍旧叨念不断——“还有七天……还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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