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婆的树屋

　　康路卡说外婆住得并不远，于是两人步行前往，可实际上这足足要了他们半个小时。布丁跟着康路卡到处绕弯，弄得头晕目眩，腿骨发酸，只觉得周围的东西正围着自己乱窜，就连空气也都毫无规律地跳动起来。

　　兜圈子似的走了半天，布丁刚忍不住想要发牢骚，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而耸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棵被砍去上半截的巨大树桩。

　　虽说只是个光秃秃的树桩，但它委实大得很，竟然有两层楼那么高，估计即使十多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树桩的周围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蘑菇，每棵蘑菇都有一个脸盆那么大，它们排列紧密，简直像一片蘑菇的海洋，只留出一条狭窄的小路。不计其数的蘑菇一腾一腾地浮动着，样子像是海面上的轻微波动，更像是蠢蠢欲动的生命力的呼吸。

　　“这是什么地方？”布丁问道：“漫莎市竟然还有这种地方，我从来都没来过。”

　　“这里是郊区。几乎没有车子到这儿，所以我们得步行。你瞧，刚才的路很不好走，即使脚踏车也行不通。我还算是尽量找了近路走呢。”康路卡说。不过布丁对他的话没有半点感激，因为他的皮鞋上已经满是污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的那个外婆就住在这附近吧？”布丁说。

　　“喏，就在那儿。”康路卡指了指那棵树桩说。

　　“哪儿？”

　　“那儿。”康路卡又指了指那颗巨大的树桩。

　　“你外婆该不会是一只猫头鹰吧。”

　　“嘘！小声点儿，小心她听见。”康路卡把一根手指贴近嘴边，“好啦，没时间瞎扯了，跟着我走。记住，别碰那些会动的蘑菇。”

　　“不动的可以碰吗？”

　　“能不能不要啰嗦？”

　　“好吧好吧，就当我没问过。”

　　他们沿着小路绕到了树桩的背后，布丁这才惊奇地发现树桩的后面竟然有个小门。原来康路卡的外婆果真就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桩里。和另外一面的景象完全不同，面前已经不再是光秃秃的树桩了，而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有一种似乎整个时空被切成了两半的感觉。只不过树枝上的果实不是别的，而是许多数不清的墨绿色的小蘑菇。

　　小门呈半圆形，上面还有芭蕉叶做成的门檐。门檐上挂了许多纸制的风铃，表面还涂上了银色的粉末。风吹过时，这些纸制品竟然发出了充满金属感的音响。这种音响飘忽不定，稍纵即逝，让布丁产生了一种若即若离的飘忽感。

　　依稀可见的银粉散落到风里，把风染成了淡淡的银色，就好像风本来就是源自那些叮当作响的风铃。

　　门上并没有把手，只有一个用虚线描画出来的小圆圈。康路卡伸手从一根垂到耳边的树枝上摘下一只小蘑菇，然后用它的根部对准那个小圆圈。只听见“噗”的一声，小蘑菇便牢牢地吸到了上面。康路卡像转动把手一样转动了蘑菇，半圆形的小门便打开了。这期间布丁什么也没说，他简直没了想法，眼前发生的一切像一只不期而遇的口罩，他被彻底罩住了。

　　布丁弯下腰，略带不安地跟着康路卡进到了这个“树屋”里面。“树屋”的内部看上去非常整洁，完全没有置身于一个树洞的感觉。里面摆放着一张矮木桌，和几个小板凳。四周贴满了墨绿色的墙纸，康路卡说正是这些墙纸吸走了空气中的潮湿，而不至于患上关节炎。

　　这是一个颇有质感的小房间，房间顶部挂满了高尔夫球大小的玻璃珠，它们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满天的星星。虽然没有窗户，但是墙纸上有许多小孔。康路卡告诉布丁说，这些小孔和外面的树枝相连的，由它们运输新鲜的空气。墙上还有另一个半圆形的小门，显然这是通往下一个房间的。不过康路卡拉出一张小板凳坐了下来，并没有继续进到下一个房间的意思。于是布丁跟着也坐了下来。

　　“外婆呢？”布丁问道。

　　“等会儿就来。”

　　“事先跟她说过我们要来拜访吗？”

　　“当然没有。”康路卡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没有？”布丁惊讶地说。这么一来，他立刻紧张了起来，感觉自己是个毫无礼貌的不速之客，在未被允许的情况下就私自闯入了别人的住宅。不知为何，布丁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虽然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但这种紧张始终在他的内心扩张，仿佛是昨天在梅勒面前那种感觉的延续。

　　“难道对于一个在行的占卜师来说，这种小事也需要通知吗？”康路卡得意地说。

　　布丁不再说话，而按照以往的惯例，他跟康路卡之间又免不了会有一场唇枪舌战。但是，一切迹象都表明，康路卡的外婆不会是个普通的人。反正已经百口莫辩了，布丁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地等待。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房间里的半圆小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个矮个子老太太，头戴宽边尖顶帽，帽尖看上去像根脱水的茄子，身体被棕褐色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她的长相令布丁一怔，眼睛像是两只突兀的小灯泡，鼻子则跟发霉的番茄没什么差别，而嘴巴小得出奇。

　　“啊——康路卡，哦——还有你的朋友布丁，呵呵呵……让你们久等了。”外婆开口说话。她说话喜欢拖音，像安装了减速器的播放机，磨磨蹭蹭的，光说这一句就用去了些许时间。

　　“好久不见了啦，外婆。”康路卡说。

　　“外婆你好！”布丁站起来说。

　　“孩子哟……染发对你的头皮可没好处。”外婆看了看布丁染黑了的头发，然后说，“其实暗红色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还会成为流行呢，不是吗？”

　　康路卡听了在一边偷笑，布丁则唯唯诺诺地含糊了几句。

　　现在，他变成了一只储蓄罐，从康路卡告诉他七天之后离开漫沙市的时候起，就有人不断往里面丢硬币。硬币愈来愈多，愈来愈沉。这只原本充满反弹力的储蓄罐现在变得硬邦邦的，动弹不得了。于是他不禁要问：这些硬币是什么？他太熟悉了，这些硬币就是梅勒的发明、满地的蘑菇、奇怪的树屋。的确，这么多东西实在太沉了。

　　“怎么没有水晶球之类的东西呢？”布丁问。

　　“我可不是巫婆哟！”外婆笑着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布丁一下子尴尬起来。康路卡则在一旁给了他一个斜眼。

　　“你们稍等一会儿。”外婆说着，又转身走进那个小门里。不一会儿，她便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是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尝尝吧。”她说。

　　“嗯，很香啊！”布丁嘬了一口说，“您一定是放了什么特别的香料吧？”

　　“哪里哪里……再普通不过的咖啡罢了。”外婆眯起了眼睛笑道，“只不过……只不过它出自一双老朽的手罢了，呵呵呵……”

　　外婆的话听来意味深长，她用一种似乎谙知一切的特殊目光注视着布丁，布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一个劲喝咖啡。相比起来，康路卡就没有如此拘泥。他多少有些了解这个孤独的老太婆，她是一只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封闭的话匣子。

　　“嗯——外婆，我们来是为了……”康路卡正要说此次前来的目的，却被古灵精怪的外婆打断了。

　　“喏，看看这个。”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然后坐到小板凳上(事实上，她几乎是爬着上去的，因为她实在太矮了)。她把那叠纸翻开，平坦地放在桌子上，那张桌子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滩打翻的牛奶。那是一张完整的那扎尼尔地图。布丁和康路卡立即把头凑过来看。

　　“有些事情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不过我要你们看的是这个。”外婆说着把手指挪到了格尔尼卡桥的位置。这次她的话语很是利落，毫无拖沓。只见地图上的那扎尼尔呈红色，而唯独格尔尼卡桥那块地方是灰色的。然后，外婆向他们讲述了关于格尔尼卡桥的故事。

　　“就在格尔尼卡桥……还有三天。”外婆说。布丁和康路卡还沉浸在格尔尼卡桥的故事中，这才醒了过来。

　　“到底怎么了？到那时会发生什么？”康路卡问道，平滑的脸板上多出了一丝忧虑。

　　“很抱歉，孩子们，有许多事情我是无法说出口的，关于格尔尼卡我不能说，也没有资格说。”外婆回答道，“对于历史，特别是对于将来的历史。因为……因为我们不再觉得有这样的资格，更承担不起这样沉重的责任。更何况……何况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避免不了的，不是吗？”言罢，她看了看一旁听得呆若木鸡的布丁。

　　“哦……嗯……是这样，的确是这样的。”布丁说结结巴巴地说。

　　外婆把地图叠好，递给康路卡，嘱咐他好好保存着，将来会有用的。然后，她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小书，照模样看来像是本辞典。康路卡接过一看，上面用深绿色的墨水写着《卡俄斯的密语》。

　　“这个本来是要给布丁的，不过你稍微懂点占卜知识，所以还是交给你保管吧。”外婆对康路卡说。

　　康路卡翻开一看，里面的纸上满是混乱无序笔划，像一堆互相交叉的杂乱树枝，看不出一个像样的字来。外婆见他一脸茫然，便解释说时候还未到，不要着急。布丁则想起了梅勒送给自己的黑色小瓶子，他不自觉地伸手一摸，索兴它还稳稳当当地挂在胸前。

　　时间已经不早，太阳开始落山了。外婆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哈欠，送走了布丁和康路卡。两人告别了外婆之后，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见到她和梅勒了，感觉像是坐在一只孤单的小船上，而方向舵却悄然离去，没了踪影。走出外婆的树屋，门檐上的纸制风铃还在叮当作响，满地的蘑菇还是来时那样的起伏不定，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

　　布丁把胸前的小黑瓶握在手里，仔细打量起来，但始终看不出个究竟。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在小黑瓶上，布丁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颗蘑菇。只听见那蘑菇突然发出一声怪响，竟然露出了两排大牙，布丁意识到自己踩到它的时候已经被他咬住了左脚。走在前面的康路卡闻声回头，急忙跑回来使劲掰开蘑菇的大嘴，幸好被吞下去的是布丁的皮鞋，脚腕只是擦伤而已。

　　“真是个蠢蛋！不是提醒过你不要碰那些蘑菇的嘛！”康路卡对布丁吼道。而布丁被吓闷了，还哑口无言地坐在地上。

　　离开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之后，两人才分道扬镳。

声明：本文由著作权人授权新浪网独家发表，未经许可，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