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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卡尔维诺
一天下午柯希莫在一棵核桃树上读书。
一个衣冠不整的大胡子男人气喘咻咻地沿着小路从山上跑下来。他赤手空拳,两名举着明晃晃大刀的警察追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截住他!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柯希莫放下绳子,把贾恩拉上树,并引开警察。)
柯希莫回到核桃树上,接着读《吉尔·布拉斯》。贾恩·德依·布鲁基一直抱着树干,在那一头粗硬而发红的杂草似的头发和胡子之间的脸白惨惨的;头上沾满了枯树叶、毛栗子和松针。他惊恐地骨碌碌转着绿幽幽的眼睛打量柯希莫。
“他们走了吗?”他拿定主意问起来。
“是,是。”柯希莫说道,态度很亲切,“您就是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您怎么认识我呢?”
“嘿,是呀,久仰大名。”
“您就是从不下树的那位吗?”
“对,您怎么知道的呢?”
“那么,我也是久仰大名呀。”
他们有礼貌地互相打量,就像是两个互相尊敬的人偶然相遇而为彼此没有相见不相识而高兴。
“您读什么好书?”
“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
“有意思吗?”
“有呀。”
“您还差很多没读完吗?”
“什么?嗯,20来页。”
“因为我想问您读完之后肯不肯借给我,”他微微一笑,显得有点儿窘迫不安,“您知道,我白天躲藏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好。我说,有时我也有那么一本书。有一次,我拦住一辆马车,东西很少,但有一本书,我就拿了。把它塞进上衣里带到山上,得来的其它一切东西我都可以扔掉,但是留着那本书。晚上,我点亮灯笼,开始读书……”
柯希莫在半小时内读完那本书,把它借给了贾恩·德依·布鲁基。
就这样开始了我哥哥同那个强盗之间的交往。贾恩·德依·布鲁基每看完一本书,就马上跑来还给柯希莫,另借一本,躲进他那秘密的贼窝里,一头扎进书里面读起来。书拿回来时经常是装订线散开,有了斑斑霉点和蜗牛粘液的道道,因为不知强盗把它们放在什么鬼地方。
这时,贾恩·德依·布鲁基躺在他的草堆上,沾满枯树叶的红头发直硬地搭在蹙起的前额上,绿眼睛由于使劲看书而发红,他读啊读,扭动着下颌骨吃力地拼读着,举着一个蘸着口水的湿指头,准备随时翻页。在读理查逊的作品时,一种在他心灵里潜藏已久的意向明确了,仿佛在折磨他,他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亲人、亲情、美德,憎恨恶人和坏人,对环绕身边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了,或者是满怀着厌恶。除了跑出去找柯希莫换书以外,他不再走出他的洞穴,如果是看一本多集的小说,他就沉醉在故事里了。他就这样生活着,与世隔绝。
(这种舒服的日子没能过上多久。警察还在重金悬赏他的脑袋。而他从前的手下以烧他的小说作威胁逼他再度出山。因为很久没干这勾当,他在打劫途中便很不聪明地落网了。)
监狱是海边的一座高塔,一片海松生长在塔楼周围。柯希莫站在一棵海松的顶上,几乎达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的牢房的高度,看得见他那在铁窗后面的脸。
强盗根本不在乎提审和判决,无论怎么样进行,他们都将绞死他,而他一心想的是由于不能读书,这些日子在牢里白过了,那部小说只读了一半。柯希莫替他另找到一本《克拉丽莎》,并把书带到松树上来了。
“你读到哪里了?”
“克拉丽莎从妓院逃跑的时候!”
柯希莫把书翻了一会儿,然后说:“噢,对,是这儿,好。”他开始大声念起来,冲着铁窗,可以看见贾恩·德依·布鲁基的双手抓在那上面。
在小说读完之前,行刑的日子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坐在一辆马车上,在一位神父的陪伴下,走着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旅程。翁布罗萨的绞刑在广场中的一棵高大的橡树上进行。全体居民在四周围了一圈。
当绞索套上脖子时,贾恩·德依·布鲁基听见树上一声口哨响。他抬起面孔。柯西莫拿着那本合上的书出现在上头。
“告诉我他的下场。”犯人说。
“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贾恩。”柯希莫回答,“乔纳丹最后被吊死了。”
“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
点评:
一个曾经凶悍得爱用两支手枪一齐射穿别人肚皮的江洋大盗,因为不能自拔地染上读书的瘾头,冷酷的心渐渐变得柔软,并渴望着新生。可警察只记得他斑斑的劣迹,并不在意他是否成了个规矩的读书人。因为警察的天职是把强盗捉拿归案,正如强盗的天职是打家劫舍。但为什么这个放弃邪恶天职的强盗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人生的荒谬与无奈之处。强盗倒并不太在乎被绞死,书上那轻盈或沉重、热闹或悲凉的人生已经补偿了他在打打杀杀的日子中错过的一切。所以当他得知自己与书中的主人公有着同样的结局时,竟如此满足。而读着他故事的我却是悲伤的。我们自己,可曾对手头充盈的书籍、知识、生命,这样地满足过?
问题:
1、如果你是柯希莫,你愿意去救这威震江湖的强盗吗?
2、是什么使得柯希莫与强盗如此亲近?
3、想像一下,强盗被绞死后,柯希莫会是什么反应。
4、你曾经读过一本让你如痴如醉、魂不守舍的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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