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有不测风云,狼有旦夕祸福。
不要觉得这说法好笑,对于大千世界上的任何生灵来说,这句关于福祸难测的格言,都是适用的,人如是,狼亦如是。
那是一个残月如钩的黄昏,公狼布拉风,倦怠地卧在塔尔米杂木林里休息。它自从以五彩燧石磨牙齿,诵念靡靡咒,月相对它的影响就太大了。农历每个月的初三之夜,晶亮的月牙挂在西天角,它就会隐隐觉得骨头疼,每个关节都酸楚难受;皮肤绷紧得像个急剧收缩的套子,勒得他呼吸不畅,腰背发僵。这个夜晚对它来说,是非常漫长的,一分一秒都漫长。他明白,一旦这时候有了搏斗性的“活儿”,它会吃亏的。他还没有真正成为狼妖,倘若成了狼妖,就不会有这样的痛楚了。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过程。
它知道,它的妻子和孩子,都宿在那个常住的、幽深的岩洞里。它不想去找它们,不想跟他们亲热。它独处幽林,在专心致志地念靡靡咒。凉爽的晚风送来肥胖鼹鼠的膻腥味,它也不想去看一眼。
月牙悄没声地坠下去了,星星撒满天穹。草虫儿单调的唧唧声使布拉风倦了,脑瓜迷糊起来。它几次咬痛舌头,强打精神,继续磨牙念咒,但终于随着困倦的缠磨陷入了似醒不醒似睡不睡的状态。
突然, 一股煳焦气息,利刃似的刺进鼻孔,它警觉地一跃而起,伸长脖子朝远处观望。
大火!
原来,塔尔米杂木林的山火已经势不可当。
晚了!它的眼瞳里尽是火,火,火,火海无边了!
它这才飞跑着来,去看望妻子和孩子。
后来得知,是两名吊儿郎当的护林员在一块儿聊天,违章抽烟酿成了火灾。那一夜风大,9辆消防车呼啸着开来,竭尽全力滋水,相对而言却像小孩子尿尿过家家,根本控制不了局面。扑扑打打十几个小时后,数百亩林子大部分过火,剩下的是一根根高高矮矮黑不溜秋的枯树桩。这火,差点没把与林子相比邻的吉吉淖大草滩给烤干了。
人类的上司为此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撤掉了七八名渎职的林业官员,临时工回家抱娃娃更不用说。对于公狼布拉风来说,这没什么重要的,官员可以易地做官,小工可以另找活干嘛;重要的是,妻子贪恋两个幼小的娃崽,生死关头不忍抛弃,叼叼这个,叼叼那个,几个往返下来就延误了独自逃生的时机,和娃崽一起被烧死在亡命的途中。
糊涂啊!糊涂!
公狼布拉风真是气急败坏,它咒骂着,将妻子狠狠地翻了几个滚,确认已经丧命,孩子更不用说了。它朝着上风头疾奔而去。本来它对地理环境是非常熟悉的,怎奈它的生物钟运行至最低潮,生命的活力大大地衰减,跑了很久都没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扑嗒,它跌到了,而且晕厥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大地颤动起来。
震感渐渐加强,是一辆车。
它感觉到了,可是它不想跑。它头疼如裂,五内如焚,筋骨如泥,根本站不起来。它觉得,死神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结束它不能预测的未来,是无法抗拒的了。
车子摇了一下,刹住了。
如果不是一名来现场救人的医生挽救了它,它的所有故事就都完结了。
“是……一匹狼啊。”那医生说。
“差不多吧。活活呛死了。”另一位医生说。
“我们救它走吧,现在狼已经很少见了。”
“它还能活吗?难说!估计不死也残了。”
“残了也是条性命啊!我来救它,生命诚可贵嘛!”
“你呀,司马以宁!”那医生对这医生说:“你看谁都心疼!它不就是一匹狼么?”
“咱们不就是两‘匹’人吗?哈哈!”司马以宁笑着,打开急救包,给狼打了一针,还用双手捂住狼嘴岔,人嘴对狼鼻,做起人工呼吸来。
另一位医生觉得这太好笑了,像看一场游戏,蹲了下来。
“世界医疗史上出奇迹啦,”那医生说,“是滑稽透顶的奇迹,嘴对鼻的人工呼吸,特殊抢救!”
三分钟过去,呛死的狼竟蹬了一下后腿。
“哟,有希望!” 那一位医生说。
司马以宁的人工呼吸更来劲了。
二分钟过去,呛死的狼,肚子开始微微抽动。
是的,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狼开始了自主呼吸,活了过来。
布拉风睁开眼睛,看了司马以宁一眼,心想:世界上还有不想杀死狼的人啊?它就记住了司马以宁的模样:人类中的中等身材,比较清瘦的个头,眼睛里写满了和善,印堂位置竖着“川”字形的皱纹,动作麻利而稳健。
“现在它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司马医生说,“太虚弱了,在大自然中,它没准很快就被什么动物吃掉了!”
“那你想怎样啊?你总不能把它带城里去吧?”
“没什么不能的!”司马以宁说,“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救狼呢,也应当这样啊!——来,请帮我抬一下吧!”
布拉风被放在“双排座”的后斗里。
事情的麻烦出在,医疗小分队回八角城的时候,在城外高速路出口发生了车祸,与一辆十轮大卡车相撞。布拉风被甩出车外,正被一辆飞驰而过的黑色轿车碾轧在车轮下。布拉风成了血肉饼子,被一名司机丢到了路沟里。
司马以宁和他的同事大都受了伤,被送到医院里。司马以宁的伤势不算重,左侧肩关节脱臼而已。经过简单的复位,他回家了。
“哟,我那狼呢?”他忽然就想起了布拉风。忙乱之中,他把布拉风给忽略了。
司马以宁打车来到发生车祸的地方,找到了命如游丝的布拉风。
那是一堆模模糊糊的皮肉。是一摊散发着兽腥味的血浆。
“哎呀,苦了,苦了你啊,伙计,车祸猛于虎啊!”
司马以宁小心地把没了狼模样的公狼收拾了一下,他感觉到,公狼的心脏还在弱弱地跳动。
“你不能死啊!”司马医生念叨着,把布拉风抱上了车。“给我一点时间吧,上帝啊,它可真可怜!”
他把四分五裂七开八瓣破烂不堪的它悄悄带进医院,放到手术台上,闩了门,打开了无影灯。
外科医生司马以宁不是兽医,更不是动物学家,可是,他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仁爱之心。按照对人的生理的熟悉和理解,由此及彼,他以超常的速度实施了犹如再造的起死回生的救命工程。骨骼,肌肉,血管,神经,经过好一番的拼拼接接,修修补补,又于万不得已之际突发奇想,给布拉风输了一些他自己的血液。
时间真是一位最伟大的魔术师,待司马以宁腰疼腿酸,饥渴难当地度过了6小时44分29.5秒钟后,令人欣喜的结果出现——狼竟得救了。
公狼布拉风吃力地睁开眼睛,它看到了他——人类中的中等身材,比较清瘦的个头,眼睛里写满了和善,印堂位置竖着“川”字形的皱纹。梦中铺天盖地的林火已经不见,身旁是一片宓静。
“呋——”它呼出一口浊气。
“别动啊,伙计,”司马以宁赶紧说,“你还不行呢。”
是啊,不行呢,布拉风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没有哪一处听使唤。他只好服服帖帖地躺着,一动不动。那条“川”字形皱纹,在一条狼的眼睛里晃来晃去,时隐时现。
“放心吧,伙计,”司马以宁像跟人握手一样,握住一只狼爪子,轻轻掂掂,说,“希望就在眼前,慢慢会好起来的。”
一条狼的眼睛里,平生头一次浸出了两朵泪花。
……
公狼布拉风,一辈子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开了头,它住进了八角城里的一个三口之家。
在其后的46天里,手术又进行了两次。仰赖于狼的超人想象的强大的生命力,仰赖于外科医生精湛无比妙手回春的医术,以及后来外科医生在家里尽心尽力的将养,又过了两个月,布拉风有了狼模狼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