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学艳

　　一

　　她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却要叫她姐姐。

　　十岁那年的一天，母亲把泥猴一样的我抓回家，指着一个男人和她对我说，以后，他是你爸爸，她是你姐姐……就这样，我们走到了同一个屋檐下，那年我十岁，她十三岁。

　　听村里人说，当初媒人撮合她爸和我妈时，曾有个考虑：就是长大后，让她当我的媳妇。这样，这个组合家庭会更稳固。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看到她望着我浑身的泥吃吃地笑开始。

　　她冷酷，不近人情。那时农村的孩子，闲时都要给家里的猪打猪草。我和她一起出门，她三下两下打好了，然后就在一旁歇着看我打。我央求她帮忙，她一撇嘴，谁让你东瞅西望不老老实实干活！回到家母亲责骂我时，她就坐在屋檐的台阶下冲我得意地笑。

　　十一岁的一天，为了抢一本小人书，我和小伙伴小胖打了起来，情急之下，小胖叫来他姐姐助阵。寡不敌众的我急忙向她求救：姐，快来帮我！可她却一扭头，甩着辫子就走，回到家还向母亲告了我一状，说我抢了小胖的小人书还打小胖……要面子的母亲抽出一根烧火棍就往我屁股上狠命地抽。挨着母亲的棍子我气得直咬牙，多嘴精，不帮忙就算了，还告黑状，到底不是亲姐姐！她抿着嘴狠瞪我一眼，你活该，谁让你惹事生非，干坏事就要付出代价！

　　二

　　十二岁，我上了初中，她却主动退学了，拿着初中文凭去了北京。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她的嘴脸了！可出发前，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瞪着一双大牛眼看着我：小子，在家好好学习，听妈的话，再动不动就惹妈生气，看我回来不收拾你！我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不屑地吐出一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又不是你亲妈！她恼怒地扬起拳头，冲我挥一挥，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上车。

　　她一走就是三年，我也过了三年自由自在的生活。

　　十五岁，做惯了“混世魔王”的我理所当然地中考落了榜。为了不让我野下去，继父坚持要花点钱给我买一所学校读。可刚巧那年暑假家里的母猪病死了，继父一下子凑不齐那么多钱，便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她，让她支援点钱帮我走关系。继父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让继父把电话给我：我出钱可以，但是你得给我打借条，上大学后得连本带利还给我！我火了，跳起脚来冲着电话里喊：你放心，到时我双倍还你！……挂掉电话泪如雨下，没有血缘到底是不一样的，小胖一样没考上理想的学校，可他的姐姐主动掏钱给小胖买了学校。

　　为了争回这口气，倔强的我远离了所有的狐朋狗友，一头扎进了书堆，为了能早日偿还她的这笔债务，更为了能在她面前扬眉吐气。

　　三

　　十八岁，我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则在北京漂了六年，有了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一个大厨男友。

　　想到我从未出过远门，连火车是什么样也没见过，目不识丁的继父想送我去北京，并打电话给她，让她到车站接我们。她一听，一口就回绝了：鼻子下面有张嘴，又不是不识字，老大一个爷们还丢了不成？让他自己来！连路都不会走，考上大学有什么用！……我气得高声丢给她一句：我自己走，到了车站也不用你接！

　　九月的第一天，我一大早就起了床，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后，拖着大包小包来到了省城火车站。火车是晚上七点四十的，可是因为没人有替我看包，整整十三个小时，我硬撑着没喝一口水。下车后不知道怎么走，便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向路人打听，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刚想松口气，没想听漏了站名，坐过了站，又慌忙跳下车往回赶……当我站在她面前时，我嘴唇干裂、头发蓬乱、满脸汗水，样子十分狼狈。她却笑吟吟地望着我，轻轻地在我肩上拍了一掌：小弟，祝贺你，一个人闯到了北京！我心里的气愤、委屈霎时汩汩而出。我是一个人闯到北京来了，可要不是你冷酷固执地不肯接我，我怎么会如此狼狈？

　　她简单地请我吃了一顿饭，然后留下一叠钱：这是两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就要靠你自己挣了，还有，记得还你三年前的账……

　　硬撑了一个月不理她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求她帮忙找份兼职。这么大的北京城，我人生地不熟的，虽然辛苦了半个多月，却仍然没理出个什么眉目，如果再找不到兼职的话，我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电话那端的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吭气，半晌才飘出一句：过几天收我的信吧……

　　满心欢喜地拆开信纸，以为会有一些现成的活计，谁知却是一堆如何收集兼职信息的介绍资料！我一边看，一边强忍着不让眼泪跑出来。

　　聊胜于无吧，我苦笑着这样安慰我自己。

　　咬紧牙关又熬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在一家杂志社谋了份兼职校对的活。工作很辛苦，报酬也不高，而且来回要倒三趟车，但总算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看她的脸色了。

　　四

　　收到了第一份工资，她突然打电话来，说要我请她吃饭。我说，我的钱只够请你到食堂吃小炒。她欢快地笑，没关系，正好可以体验体验大学生活！

　　菜不多，味道也一般，她却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夸我。我低头不语，闷闷地扒着碗里的饭。同学们可以上网，可以逛街，可以神吹胡侃……而我，却只能熬夜看稿子，为生计四处奔波，连给朋友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她这么刻薄无情，我也不至于如此。

　　我努力地挣钱，做校对、当家教、做抄写、卖杂志……学期末的时候，我手里终于有了一小笔钱，不多，但足以开始我的还债计划。

　　我忍住所有的消费冲动，将这一叠钱装进一个信封，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邀请她和准姐夫吃饭。

　　我很从容地点完菜，然后轻轻地抽出那个信封，放到她面前。心底升出一股成就感，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屑，我想看看，她看到钱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与兴奋，她打开信封看了看，很平静地将信封又推回我面前。小弟，我很高兴将生活的勇气传递给了你……

　　那一天，她一直没说话，准姐夫却对我说了很多，包括我来北京那天她是怎样一夜未眠，包括我愤愤地挂掉电话后她怎样边给我写信边掉眼泪，还包括我第一次请她吃饭时她的兴奋与难过……末了，他说，从小到大你太叛逆了，你姐一直担心你成为不良少年，看到你考进大学了，她又怕你因为自卑而失去努力生活的勇气，所以……她只是想让你知道，生活是残酷的，生活也是宽容的，只要你——肯努力。

　　那天，平生第一次，很认真地对她说了声，姐，谢谢你！她含着眼泪笑，刮刮我的鼻子，我的小捣蛋鬼弟弟开始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我也笑，勾着她的肩膀说，在你的冷酷教育下，我怎能不加速地成为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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