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场

　　张晖月

　　一

　　虽然是夏末的早晨，天气却还很炎热。我浑身冒汗飞奔着跑向操场，心里不断想着：“神啊，让我跑得再快一点吧，赶在点名之前，赶在点名之前跑到队伍里。”远远地，就看到了操场上蓝压压一片校服，个个站得跟那泰山顶上的松树似的，这让我的心更加焦灼了，心一横，索性立马卸下书包，往学校小花园的草丛中那么一扔，奔跑速度瞬时增加两倍不止。

　　靠近自己班级的时候，我悄悄从(1)班队伍中部横插进去，躲过了王大嫂锐利的目光。要是被他逮到，我今天可就死得难看了！在兔子身边站定时，我还喘着粗气儿，脸红得番茄似的，头发散了，校服的领子一边翻在上面，另一边耷拉着，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兔子特别无奈地看着我：“你这家伙，怎么开学第一天就玩迟到啊！又翻墙进来了吧？太离谱了你，全校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你住得更近了……”过了一秒钟又小声叫起来：“呀，你书包呢？不会忘家里了吧！！！”

　　“才不会呢，我是这样糊涂的人吗？”我得意道，“我把它扔到小花园的草丛里了，这样跑起来才快，我这不想着赶在点名前到，等下校会课结束陪我去拿啊。”

　　“你还做梦呢，这都几点了，早点过名了，等着王大嫂收拾你吧。”兔子幸灾乐祸地笑。

　　“啊，完了。”我绝望的声音刚落，队伍前头传来一个粗哑而高分贝的声音：“我现在开始点名了啊。”

　　“兔子，你耍我！”

　　二

　　怎么说，初三的第一天，也应该算是开了个好头，嘿嘿，至少我终于躲过王大嫂那一劫。这个50岁的老头子大名王达绍，简直就是希特勒再世，把我们本来一群青春活泼的孩子整得跟殡仪馆工作人员似的，了无生趣。他尤其最恨人迟到，每次有人迟到必定被他揪去办公室一顿暴骂。本小姐我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爱迟到，于是，在第N次被揪去之后，我终于心力交瘁，而他王大嫂的花名也就应运而生。

　　兔子对我为班主任取的这个绰号颇为满意，当我们在草丛中寻觅我的书包时，她在我面前说得那叫一个溜：“猫，你知道吗，你还没来的时候，王大嫂已经发号施令，让好几个同学中午去找他，估计又是劝学的老一套。怎么着，他还真当自己是居委会的大嫂了？”

　　我看着兔子笑，想起有人说过，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存在，可惜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碰不到。这说法虽然夸张，但如果说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的那个她那一定就是兔子！身高、体重、星座、兴趣爱好、说话语气等等等等，我们统统一样，连五官都有7分相似！这样说来，我是多么幸运啊，居然找到了这个藏身于“世界角落”的人，还和她成了死党！

　　“喂，发什么呆啊，你！”兔子推了我一把，“快走啊，难不成还想上课迟到哪。”我哦了一声，暗暗想，刚刚的想法可不能告诉兔子，不然准得说我矫情。

　　三

　　回到班里刚坐下上课铃就响了，王大嫂大步流星走进来，脸上带着贯有的“革命烈士”的表情，开口第一句就是：“明天下午放学以后语文测验，都给我听清楚了啊，不得请假缺席！”

　　“啊……”全班哀嚎一片。

　　“怎么刚开学就测验啊！”有人小声抗议道。

　　王大嫂大怒：“有谁不满意的给我站起来，初三了，你们当开玩笑啊！现在开始每周二下午都有测验，语数外轮流，其他学科也会安排随堂考，都给我拎拎清！”

　　“啊……”又一片哀嚎，只是声小了许多，哀嚎过后是大家的屈服。

　　课表出来了，清一色的语数外加物理化学综合，每门科目的老师进来第一句话都是“初三了，再不抓紧来不及了”之类的。我说这初三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怎么到了初三，个个都变成大嫂了呢？狂轰滥炸般上完一整天的课，累到发梢都不想动。

　　我发呆了一会儿，理好书包站起来准备回家，突然发现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正纳闷呢，今天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卖力，在那儿装什么呀？兔子拽了我一把：“干吗呀你，想牺牲小我是不是，忘了王大嫂上午说过，以后每天下午都加一个半小时自习时间？”天，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看来我还沉浸在美好的假期生活中，上课时净开小差了。我很不情愿地把书包放下，大家也把目光收回，他们大概原本以为我会当不怕死的英雄吧。抬举我了，我可不想跟王大嫂正面冲突，因为我绝无胜算。

　　自习课结束时，我很成功地干掉了两门功课的作业，比预期的还快了一点，这让我很兴奋。兔子说我很可悲，那么快就得了初三综合征，兴奋点降低那么多。

　　四

　　不知道这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只知道现在语文老师在发考卷。我有点昏，虽然语文是我的强项，但是默写的部分完全没复习过，等下就看天意了。

　　测验结束，大家都急着对答案，教室里乱死了。我和兔子正准备回家，王大嫂突然冒了出来，叫我们去他办公室。

　　我问兔子：“我今天迟到了吗？还是昨天迟到扔书包的事被他发现了？”兔子也不明白：“都不是吧，若是你迟到的事，他干吗连我也一块儿叫上呢？”

　　我们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却见到他一脸笑容：“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叫来吗？”

　　我们乖巧地回答：“不知道，王老师，有什么事您说吧。”

　　王大嫂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我长话短说。你们俩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坐在一起浪费资源，老师希望你们能把位子换开，帮助一下学习有困难的同学。初三了，大家要共同进步嘛，你们说是不是？”

　　从办公室出来，我和兔子同时做出抱头痛哭的动作。王大嫂这“温柔的一刀”厉害啊，于情于理我们都无法说个“不”字。

　　五

　　我被安排在了肖晨旁边。他是学校管乐队敲鼓的特长生，上课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睡觉，另外三分之一则在发呆或者画漫画。其实他成绩也不算太差，只不过他家长希望他成绩再提高一点，这样继续留在这所全区唯一的市重点学校的可能性就大许多，所以特别拜托王大嫂多看着点，而王大嫂则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在肖晨旁边坐下时跟他“嗨”了一声，可他照旧在睡觉，把我当空气啊，连个招呼也不打！那行，我把座位挪出十厘米，准备跟他沉默到底，“老死不相往来”。兔子坐到了最后一排，我回头看她，她迎着我的目光非常做作地与我“泪眼相望”。

　　英语课上，肖晨睡熟了，趴手趴脚，整个人都歪过来，侵犯到了我的那半张桌子，我很不客气地把他推醒，用杀人的眼神示意他乖乖回到自己的领地。他半睁开迷糊的双眼看了我一眼，居然扭头继续睡。我火极了，真想对着他大吼一声，生平最讨厌这种阴阳怪气的人！

　　肖晨的生物钟好像跟别人是反的，下课铃一打，他准时醒了过来。我正要发作，他却先发话了：“好学生，上课就认真听，没事别来吵我，知道吗？”

　　“喂，是你自己睡着了，占了我的地方，我只能腾空抄笔记。哎，讲点理好不好！”我准备爆发。

　　可是肖晨突然笑了：“是这样啊，那不好意思哦。”

　　我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看到他那么好脾气地说抱歉，刹那间所有火气全憋了回去。

　　之后的课上，肖晨一直记得睡觉的时候靠着桌边睡，有时候睡熟了手肘咚地掉到桌子外面，还有一次整个人都差点翻下去。老师把他揪起来罚他站着听课，他无所谓地笑笑，我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以前他一个人坐惯了，想怎么睡都行，现在好像是我妨碍到他了。这么想着，我朝他歉疚地一笑，他耸耸肩，跟没事人一样。

　　六

　　经过这件事，我开始尝试着用一种友善的态度与肖晨相处。他很安静，不像其他男生一般聒噪，这点让我很欣赏。我们坐在一起相安无事，偶尔也会聊聊天，音乐、美术、体育，都可以成为我们的谈资。

　　当然我没有忘记王大嫂的初衷，所以每天放学前，我总会把一天的功课记下来交给他，提醒他不要忘记做。上课的时候，在他睡得不省人事之时，我也会扯他的衣服叫他听讲。起初他很不满意我打断他的美梦，说我是王大嫂的接班人，可在之后的一次测验中，他的英语成绩居然从原来的60分左右提高到了71分，在王大嫂和英语老师的赞美声中他有点飘飘欲仙了，不过也没忘给我一个感激的眼神。

　　肖晨有时候会把鼓棒带到班里，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总会抢过来把玩，乒乒乓乓毫无章法的鼓声吵得他实在受不了，最终他决定，教我一套简单的打法。刚开始我一直抓不住那节奏。他终于逮到机会臭我，在我敲错的时候，便哈哈大笑：“你也太笨了吧，多简单的一个节奏，怎么死敲活敲还是不会呀。”

　　我被他说得很尴尬，强辩道：“就你了不起，不就敲个小鼓吗，得意死你了还！”

　　他做出一副“我就是得意，你能怎样”的表情，把我气得狠敲一通，咦，居然对了！他竖起大拇指：“哎哟，还行嘛你。”

　　我神气起来：“那是，就凭我这高智商，什么事难得倒我呀。”

　　他做出呕吐的动作：“没见过皮那么厚的。”

　　我们就这样在相互诋毁和友好互助中熟悉起来，他变得很少在上课时候睡觉，画漫画的笔改记笔记，各科的成绩也稳步上升，到期中考试的时候，名次已经排到班级20名以内了。

　　七

　　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的日子虽然很艰难，但仿佛也就是一晃眼的时间，居然就快到期末了，气温开始下降到10度左右。班里的人个个铆足了劲，午间休息的时候，很少有男生再去打篮球，女生也不再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座位上永无休止地做着一大张一大张的考卷。有好几个同学感冒了，不断打着喷嚏，可是没有一个人请假，教室的垃圾桶里堆满了餐巾纸。

　　八

　　星期五下午，每周唯一的一节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我和兔子顶着风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转悠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发现，肖晨其实是个很聪明且有趣的人，只不过以前太不把读书当回事。”

　　兔子没说话，我继续说：“他鼓敲得特好，那节奏踩得超准，还有，他漫画画得也很不错，我看他是为数不多的没被应试教育扼杀了个性的学生。”

　　兔子特别不高兴地向我翻了个白眼：“看来你和他坐在一起很开心嘛，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捶了兔子一拳：“你说什么哪，我只是好心帮助同学而已。”

　　兔子笑了，说：“我知道，开个玩笑嘛。”然后她就沉默了。

　　我觉得奇怪，兔子这家伙，平时废话贼多，今天怎么开始惜字如金了啊？我用肩轻轻撞了她一下：“兔子，怎么今天装起淑女来了？”

　　兔子低头不语。我意识到她真的有什么事了。我望着她，等待，两人都沉默着，时间一下子变得特别漫长。操场中央的草坪都黄了，修草坪的大叔把它们修得很短很短，差不多能看到底下泥土的颜色。我以前嘲笑过兔子，说她的心事就跟这草坪似的，浅得一眼望得穿。可是今天的兔子，跟平时不一样了。我不敢再说什么，我在等她开口，我的心突然不安起来。

　　她终于抬起头来，说：“猫，我下半学期要出国了。”我错愕地看着她，在她红了的眼眶里，我看到同样一脸悲伤的自己。

　　兔子的爸爸在英国工作，我早就听说他想把兔子接过去读书，可没想到会那么快，我原以为怎么着也得等到高中毕业以后吧。我问兔子：“没商量的余地了？”

　　“嗯，明天就要去办签证了。”兔子的每一个字都像鼓棒一样，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我和兔子在进校第一天就认识了，那个时候的我们都争强好胜，拿着以前得到的一堆奖状向老师证明自己的实力，为的就是竞争班长的职位。没想到后来我们谁也没选上，却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当上了，就因为她妈妈是学校校长助理。这样的挫折反倒使我和兔子开始惺惺相惜起来。上初中以来，我们一直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谁也无法超越我们，谁也无法介入我们，我们只有彼此。可是现在兔子说要走了，她要离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接受。

　　我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考高中了？”

　　兔子望着远处，重重点了点头。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于是又沉默。我迎着风站着，闭上眼，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九

　　一连几天，我陷在低迷的情绪里无法走出来，趴在桌上，上课无精打采，还经常走神。

　　肖晨用笔尖戳了戳我，把脸凑上来研究动物似的看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准备向我看齐了？”

　　若是往常我一定会挖苦他几句，可现在完全没了兴致，只是说：“你管我呢，自己好好听课吧。”

　　我没有往后看，我知道兔子一定在看我，她压根不会比我好受到哪里去。突然后排同学拍我的肩，我转头，他递给我一张小纸条。展开，是兔子的字迹：“猫，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是。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跟老爸争吵了多少次，每次都失败。他比王大嫂厉害多了，不过他答应我过完寒假之后再走。所以你笑一笑，好吗？别整天一副死猫脸，哪像青春期的明朗少女啊，泪眼婆娑的你以为我爱看啊……”

　　这死兔子！我忍不住笑了，你是要走煽情加搞笑路线吗？我回头看看她，这家伙极其恶心地给了我一个飞吻……

　　肖晨看着我，摇了摇头，咕哝一句：“初三综合征来了吧，疯疯癫癫的。”我斜眼过去，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拳。这家伙成绩比以前好多了，话也比以前多多了。

　　十

　　期末考试来了，面对考卷我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往下写啊写。初三的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飘着油墨味的白纸黑字。

　　三天，所有课程全部考完，停笔的一刹那，班里一片欢呼———终于可以放假了！大家商量着去哪里玩，我则在人群中寻找兔子，她也来参加期末考试，但只是象征性的，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她无论考得怎样都是走定了。

　　肖晨走过来问我：“考得好吗？”

　　我笑笑：“没问题，你呢？”

　　他很有把握地说：“前10名铁定进得了。”然后又问我，“下午有活动吗？班长组织一块儿唱歌去，你去不去？”

　　我正要回答，兔子一把环住我的肩：“猫她不去，今天下午我们姐俩有约会了。”说完特臭屁地把头一甩，看着我说，“是吧，猫？”

　　我“慈爱”地朝兔子笑了下，对肖晨说：“你们玩吧，我和兔子就不去了。”肖晨抬了下眉，特无趣地走开了。

　　兔子等人都走远了，突然收起了刚刚嘻皮笑脸的表情，冷不丁告诉我：“我要提前走了，下个礼拜一的机票。”

　　我完全措手不及，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兔子也不说话，过了几分钟，我终于哑着嗓子打破这僵局：“不是说好了寒假过后走的，为什么要提早？”

　　兔子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很轻声地回答：“我爸准备先让我过去读半年语言补习班，那边语言学校2月开班，所以……”

　　我“哦”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我们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坐了整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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