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纳森时常表现出无他可容身之处的样子：仿佛所有的空间都被其他东西占满了。他似乎不相信他可以正常地活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你死我活的空间大战。Tustin形容“这些孩子觉得和一群婴儿竞争，这群幼儿会将他们排挤出这个空间，或是将他们压碎而导致灭亡”(Tustin, 1990:49)。Klien(1961)提出一个相反的例子，他有一个病人十分喜爱音乐，他将此解释为音乐的和谐代表兄弟姐妹的祥和。

　　母亲和兄弟

　　我们逐渐发现强纳森的悲剧特质，源自于一个根深蒂固的误解，他认为他拥有的东西都必须从兄弟姐妹那里偷取，而兄弟姐妹不是母亲所生的孩子，而是母亲自身的一部分。因此，自己得到任何东西，即意味着摧毁母亲及手足。同时也危害了母亲对他投注的能力。

　　他一直再三地叙述迪士尼卡通“罗宾汉”的故事。坏心眼的约翰王子篡夺兄长的王位，他将原本属于一条幼蛇的镜子击碎，这些碎片后来重新组合置于幼蛇的头上，仿佛像颗充满思想的语书球。约翰王子的顾问希斯爵士责备王子说：“你打破了你母亲的镜子。”

　　在多次复诵这个故事时，强纳森将“你母亲的(mother�餾)镜子”及“你哥哥的(brother�餾)镜子”，互为交换叙述。这两个字押韵，因此较不易区别。这个故事隐喻若孩子获取任何事物，一定是借由篡夺兄长位置的结果。长幼的次序被推翻，而母亲能够看见幼儿以及投射幼儿影像的能力也遭粉碎(像镜子般碎掉)。因此幼儿失去了看清自己的位置以及正确思考的能力(幼儿头上的粉碎镜片)。

　　强纳森滔滔不绝的故事，不仅传达了他过度的焦虑，同时也将我排除在外，因此我无法进入他的独立思考空间。他将我的评论编入他的网络之中，同时也在他自己和外人之间维持一道模糊的界线。当这种困扰的牵扯(Tuatin, 1981a)减少时，强纳森开始恐惧他的存在，会对母亲形象造成毁灭的效果(则导致“我正在鬼屋里”这样的感受)。这次的焦虑则是因为他的兄弟先要篡夺他的地位，不得已他只好先将手足消灭。Segal(1950)曾经治疗过一位饱受心智回音(mental echo)所苦的精神病患，结果发现这个回音竟然是内在的那已故的父亲形象所发出的嘲弄声音，后来病患觉得自己战胜了回音而逐渐复原。

　　Britton(1995)曾经指出病患的原始、非口语沟通太微弱或扭曲，导致母亲无法接收或理解(Alvarez，本书第四章)。在沟通的三角图形当中，母亲、父亲及孩子各占一角，第三者阻挡了沟通的传递，因此孩子只得依附母亲以求生存。相同的，自闭症儿童可能无法了解与他们在一起的人可能是心理上被第三者占有，他们误以为是一个肉体的障碍物阻断了他们，而使得口语前期(Preverbal)的沟通发生了障碍(Rhode 1995)。

　　由强纳森的镜像图可以看出来，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第三者可能不是父亲而是兄弟。当第三者被篡夺地位时，母亲形象的投射功能亦受到损害(宛如破碎的镜子)，这也波及孩子的思考能力。布里顿(1989)表示思考能力取决于孩子如何由照顾者(原则上是父母亲)，以及自己的观点看待事物。若是过程中出现状况，孩子可能就无法理解一个活生生的母亲正和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或是手足在说话，也无法得知意义是通过这样的历程来产生。

　　我们发现要解决强纳森问题的方法，就是让他放弃他自认为具毁灭性的独立自我，不再以鬼魅的声音说话，因为这些声音是在他幻想中，被他驱逐之弟兄姐妹的回音。弗洛伊德(1917，1919)指出人们会认同他们所惧怕或毁灭的人，强纳森的情形与此类似。这样的认同，一来可以逃避不实际的罪恶感，二来可以和害怕失去的重要人士保持接触(Rey, 1988)。强纳森体内居住的是他想像中被他毁灭的兄弟，因此他只能以回音和仿说的方式说话，而非他自己的声音。若是我费尽苦心了解他沟通的内容，他就会觉得被看穿而产生焦虑，他便由自己的感觉退缩(认为“那是你自己认为的”)，留我一人在镜子大厅中满头雾水。

　　强纳森在焦虑/罪恶感，以及被夺取者/掠夺者之间摇摆，因此很难维持进展。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拥有很好的能力以及爱的感觉，也因此能够以自己的声音来表达。

　　安东尼——受害者或巨人

　　与强纳森不同的是，这位高智商却极度畏缩的六岁男孩并不会仿说，但是却被回音所控制。他的处理方式和强纳森全然相反：安东尼拥抱那个他所认同的具强大毁灭性的形象，也以它的声音说话。

　　在通往治疗室的楼梯间，安东尼喊叫并倾听回音。像强纳森一样，安东尼也想知道这到底只是一个空洞的回音，还是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鬼怪存在。他完全不理睬我说的话，偶尔会哼歌或背诵童谣、录像带的片断内容。他时常模仿别人的声音：他有一个声音库，包括一个说“顽皮小孩”的低沉、粗哑声。这个声音有时也会说“飞、肥、翡、费”。当我在描述可怕的巨人正想要吃掉沿豆茎藤蔓爬上来的杰克之时，安东尼仔细地聆听着。他大半的时间都站在窗边的书桌上，像个巨人般的俯视着我，同时也引起路人的好奇以及嫉妒。当我提到“嫉妒”时他复诵了一次，但他大多念着一个能够飞天遁地的卡通人物“超级泰德(Super Ted)”，并摆出了蓄势待飞的姿势。事实上，他的平衡状态很不稳定，我要十分警觉并注意不让他跌倒。当他站在窗边时，有时会拿起百叶窗锯自己的嘴巴，直到我禁止他为止。他会以垂直及水平的方向锯脸，好像要把脸庞割开一般。

　　虽然一开始我们并无直接的碰触，但是安东尼很戏剧化地表达他对跌倒的恐惧。他反复地以头往前冲，由书桌跳到摇椅上；他抓紧裤子，嘴巴痛苦地扭曲着，看起来好像遭受到酷刑折磨。而他也对玩偶施以暴行，他将玩偶截肢，拋向空中，然后把玩偶钳在玩具箱口。安东尼也会在很厚的塑胶杯上割下深深的切口。

　　安东尼的残酷是因为他认同残暴的巨人。他和强纳森一样都处于两难的处境：或因消灭此认同而痛苦，或是因为认同此暴虐的形象而才能存在。虽然安东尼经常选择后者，却也带给他深切的苦恼。在休假前的治疗单元中，他拉上窗帘，房间陷入一片漆黑。“黑漆漆，黑漆漆，黑漆漆。”他说道，“不会再有女士来了，不再，不再，不再。”这种情绪的强度十分浓烈。当安东尼觉得必须要说话时，他以李尔王哀悼女儿克罗蒂亚的台词表达他的感受。

　　当他的信心微弱时，解决的方法就是变成强大的巨人。安东尼反复地扮演躲藏在沙发下的巨人角色：只借着恐吓的吼声来彰显他的存在。有一次，他躲到沙发下抚摸他的生殖器。我告诉安东尼他需要确认生殖器是否在身上，所以才会假扮成巨人躲在椅子下。他突然由藏身之处跃出，直直地瞪视着我，口中说出：“吵死了。”他的声音比平常更大声，而且他的舌头在嘴角左右灵活地运动着。

　　安东尼中气十足且舌头灵活有力，这些都是巨人的特质。(相较之下，强纳森的仿说则是由他自己假想的手足所掌控。)Meltzer(1986)将嘴巴比喻为“衍生意义的舞台”。婴儿也会将物品放入口中品尝探索，类似的活动在语言发展上具重要意义(参见Bartram，本书第九章)。安东尼的沟通方式仍旧十分奇特：在现实环境中，声音及文字并非噪音。然而，他已经开始使用我们共同经验的词汇在沟通了(“吵死了”)。每当我谈到可怕的巨人或提到他需要自己的空间时，他就会回应说：“吵死了。”仿佛是在提醒我，这是我们俩共同的语言。

　　强势声音的发展

　　假期总是对安东尼造成很大的困扰。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时，他忽然退后一步，聆听楼梯间的回音，事实上，他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出现这样的行为。在治疗室中，他佇立在书桌上，以电脑机械的声调说着：“答—案—完—全—正—确。你—真—是—天—才。”我告诉安东尼他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帮助他，不论在物质或心灵层次上，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强到迫近他或是抵抗他。也许他不相信我们可以像拥有自己的身体一样地拥有自己的声音，我提醒他有一次我们玩击掌的游戏(Gimme five)来证明我们各自拥有手。他听完之后，转身向我，以自己的声音说：“Gimme five！”然后，他由书桌上跳到地面，整堂课都维持相当好的互动。

　　两周后，他将两个杯子口对口地合在一起，再突然将它们分开，他接着将杯子轮流注入水，然后紧紧地扣住，并向我展示水好端端地在杯子里面，不像那些有切痕的塑胶杯那般会滴水。他说道：“女士哭了。”并将塑胶杯歪歪斜斜地放在玩具屋中的桌椅中间。我认为安东尼想要表达的是，在他和我分离之后，我们两个都应该安然无恙：我们就像平底杯一样能够承受一切，而不是被切割、漏水或哭泣。

　　安东尼将杯子注满水后，对着杯子发出声音。他发现装满水的杯子不会产生回音。他拿起一杯水，又将另一杯递给我。我说：“一杯给安东尼，一杯给罗德小姐。”

　　他接着说：“安东尼和罗德小姐。”那次的治疗结束时，他以巨人的声音发出邪恶的咆哮。

　　接下来的课程是在放假前，他又倒了一杯水给自己，一杯给我，杯子旁各放一块小海绵。那一天，他努力地以口语交谈：他以自己的声音回答问题，同时自动地将我已经用颜色区分的月历表念出：“红色的要上课，绿色的放假。”

　　大部分的时间，安东尼借由扮演躲在沙发椅下的巨人，或是高高在上的天才来保护我和他自己，而不是像个孩子般的在地上玩耍。他的自我认同尚未完全建立，因为他内化的母亲形象(由塑胶平底杯)为象征会滴漏(“女士哭泣”)，因此无法支持他免于跌倒。另一方面，当我们能够完整地分离(像击掌“Gimme five”和附海绵的水杯)，回音随即消失了，而安东尼也能以自己的声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