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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的意义

  8

  波迪小姐喜欢给我们看一些把东西搭在一起的幻灯片。她管这叫“建筑”。波迪小姐一说到建筑的时候,就好像建筑是一个人,而波迪小姐能看到这个人在想什么。她有时给我们一堆吸管,让我们来搭造我们心目中的高楼。“横梁像是支撑整个身体的骨头。”她告诉我们说。我们摆弄这些吸管的时候,她就给我们放那些黑白的幻灯片,幻灯片上有的是人们在搬着横梁走来走去,有的是人们在工地吃东西,有的是在聊天,但他们都好像是在天上,因为他们站得好高好高。天肯定是另外一个地方,我看着这些人,想起了天堂,也想起了爸爸,他是不是也在另外一个地方搭造什么呢?

  法国巴黎的弧拱,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圆顶。这面墙,那个柱,这个过道,那个窗户。她仔细地为我们解释奶油色的石头都分别是什么。她给我们看漂亮的宫殿,建在悬崖上的别墅,印第安人睡的锥形的帐篷,还有一些很简单的小棚屋。她总是提到“喷泉,镶嵌,尖顶,兽嘴”,我喜欢这些词,甚至可以很熟练迅速地写下它们。它们总是把我带向了另一个地方,当然也不总是另一个地方,有的时候波迪小姐也给我们看一些我们自己城市的建筑。

  每次说到漂亮而又迷人的建筑,波迪小姐总是会两眼放光,异常地兴奋。有一次,她说她会带我们去西尔斯大厦,我们都很害怕,但是说不出到底害怕什么。

  “奶奶说,太高的楼都是罪恶的,因为那会惊扰上帝。上帝住在天上,所以人的楼不应该太高!”安吉丽娜说。

  “要我说,住得不高才有罪。如果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你奶奶一定这么跟你说过,那么孩子想接近他们的父母有什么不行的呢?”

  我想波迪小姐是对的。但是同时我有了另一个问题:父母想接近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也是非常自然的呢?当我想起爸爸的建筑,我抬起了头并闭上了眼睛。我想像着轰隆隆的机器声音越来越近,我的那些墙都纷纷倒塌。尽管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想像,我仍然激动地抓住了桌子,紧紧地,想着那些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话。

  亲爱的爸爸,我的心就是一个小棚屋。为什么你让我住得离你这么远?为什么不为我建造一座高楼,一座有几千几万层的高楼?

  对我来说,惟一可以搭造这座高楼的地方就是在本子上,但是只要一想起校长办公室里那个饥饿的大柜子在等着关于我的“证据”,我就不敢在学校写任何我的故事。我用脑子写了好多给爸爸的信,然后又用脑子把这些写好的信揉碎,扔进垃圾桶里。

  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我的想像也随之消失。我睁开眼,发现我的四周仍然是墙,而其他所有的同学都在纸上建造他们的摩天大楼。

  每个人都完成了波迪小姐布置的作业,因为波迪小姐答应写得好的同学就可以获得一枚亮闪闪的贴纸。露兹得到了很多这样的贴纸。我并不是发贴纸的人,只不过我恰好坐在露兹的左后方,能看得见她的桌面。我忍不住偷看,偷看她的贴纸很快贴满了她的日记本,仿佛军人胸前亮闪闪的奖章。当贴纸实在多得封面贴不下了,露兹只好把以后得到的贴在日记本的里面了。

  “你不觉得贴了那么多东西很乱吗?”我问她。

  “不啊,我很喜欢!”她微笑着回答,“很漂亮!”

  每次日记本一发下来,她总是要翘着屁股看,兴奋得不得了。然后她总能得到一枚贴纸,她就用指甲抠啊抠啊,直到把不干胶的那面抠下来贴在日记本的各个空白的角落。露兹并不是很聪明,但是她总能得到贴纸。因为波迪小姐说,“你肯尝试,就是很大的成功!”

  可是我,却一枚也没有。

  一次,波迪小姐看到露兹的封面已经贴满了贴纸,她就说:“当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收集贴纸的习惯。”我敢肯定我不是惟一一个听到波迪小姐这么说的,因为第二天,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学着露兹把自己得到的贴纸用指甲抠啊抠的,然后贴到自己的日记本封面上。但是我发誓,波迪小姐肯定私底下把从家里带来的她小时候的贴纸给了露兹,因为我发现有一天露兹的本子封面上突然多了好多闪亮的星星和月亮图案的贴纸。我还敢发誓,波迪小姐给了埃尼一本《伊索寓言》,真的是送给他的。我跟瑞秋说了我发誓的这两件事,说实话,是抱怨。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伊索寓言》。”瑞秋像往常一样耸耸肩。

  “如果波迪小姐给你呢?你也不想要?”

  “她没有给我,她给了埃尼。我觉得波迪小姐肯定是烦透了埃尼成天追着她问那些什么古老的故事,才送了一本给他让他自己看。”我当时肯定表现出了非常生气的表情,因为瑞秋马上又加了一句:“他很好,别妒忌了!”

  “妒忌?” 跟瑞秋说这些根本就没有用。我以为她也会想波迪小姐是因为善良才这么做,因为她也给了波力斯一本同样的书,尽管波力斯根本不说会英语。一个字都不会说!埃尼可以随时去波力斯那里去看那本书,只要他想看,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要,他只需要走过去就可以了。而波迪小姐连头都不会抬一下。

  老师都是偏心的。

  本来我想写“为什么有些只学了两年英语的学生可以得到一箩筐的贴纸,而我,却一个也得不到?”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波迪小姐会怎样回答我,因为甚至有一次她已经在我没有问问题的时候给了我答案。在我已经四天没有在日记本上写一个字之后,波迪小姐用红笔写道:

  作家需要写作!

  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老师那样,在本子上写:“做作业!”或者把我和德里一起叫到走廊里进行特别教育,或者跟校长一起把我妈妈叫来,然后让我留级?她没有这么做,她只写:“作家需要写作!”就好像她说的是:“你不写作了?那你就成不了作家了!”

  也许她不是这个意思,也许她只是很直白地写出一个老师的意见而已,就像她有时写给我的:

  如果你听到别人说了一个你觉得很美、很漂亮的词,那就把它记下来,然后这个词就成了你的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这样做了。

  别匆忙地给一个故事一个无聊的结尾,“我醒来后发现这只是个梦”,这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把戏!

  ……

  别轻易地把你写的人物杀死,让他们一直一直活下去,就像在真实世界中一样!

  还有一些她写给我的话我读不懂,比如:

  孩子和自然;孩子和孩子;孩子和他们自己。

  让他们开始打架!

  ……

  有时候一些词根本没有意义,比如好的,漂亮的,丑陋的,美的,坏的!

  ……

  知道怎么分辨哪些是主要人物吗?不是你非常喜欢的那个,而是总在变化的那个。

  写日记的时候,我总是会盯着她写给我的那些话,就像我脑子里有一个勤劳的搬运工,而她的话就是一块一块石头,我的搬运工搬啊搬,几乎把这些石头都搬进我的脑子里了。但是有一句话我搬不进去。“作家需要写作!”这不是一块石头,这是一座山。我根本搬不动。我知道如果我按照波迪小姐说的去写好每一篇日记,我肯定会得到比露兹多得多的贴纸。但是我不能,我不能为了那些贴纸犯错误,我可以在商店里买到任何我想要的贴纸。

  我知道我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就像埃尼手里的那本书上讲的。但是没办法,那个狐狸那么聪明不也犯了这种错误吗?

  通常都是波迪小姐亲自把我们的日记本发还回来,但是在一个糟糕日子里,她没有。她忙着在教室的后面固定好一个什么摄像的机器,于是里昂替她发本子。这个该死的里昂根本没有仔细看本子上的名字就一通乱发,结果大家都拿到了别人的本子。而我手里的是一个封面上有星星的日记本。我迅速地抓住它拖到桌下,偷偷地把它放在了我的腿上。我看到了本子上面花花绿绿的装饰和几行十分扎眼的字迹:

  非常棒!

  我就知道你行!

  好极了!

  在这页的左上方有一颗星星拖着一束彩虹尾巴。伊索先生说:“发光的不都是金子!”我感觉我的手指从这颗星星的一个角开始抠,就好像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指,而是一个机器人的机械手臂,而这个机器人显然在执行一个邪恶的指令。我抠得很费力,感觉到这颗星星是多么不愿意离开露兹的本子,但它是敌不过一个邪恶的机器人的。

  这时,露兹举手,并用力地挥动,叫道:“波迪小姐,这不是我的本子,都发错了!”

  “这也不是我的!”埃尼帮腔。

  “好了,都不许打开你们手里的本子!这是别人的秘密!”可是大家听到后都开始翻看自己手里的本子。“德里!萨琪亚!嗨,别看!”波迪小姐像个军官一样下着命令,并放下手里的摄像机,开始从所有人的手里收回本子。“我会重新把本子发下去的,里昂,你看看你干的!让你做点事情真不让人放心!”我手里的本子像飞似的被波迪小姐拿走了,我根本来不及把抠下来的那颗星星贴回去。我本来是想贴回去的,我把它抠下来只是想试试贴得有多牢靠。我的日记本发下来了,我把手里的这颗星星贴在了里面。我偷偷地看着露兹的反应。她正在挠她的脖子,她会举手吗?没有,她只是很使劲地靠到椅背上,然后摸着那个曾经有颗星星的地方。她有那么多星星!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攥着拳头,用下巴顶着笔,而且,皱着眉。

  “想看看我写了什么吗?”巴黎主动跟我说。她坐在另一排,跟我隔着一个过道,但就在我的左后方,她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我的肩膀。

  “当然!”我说。

  她写着:

  波迪小姐,你一定要看,很重要的。露兹的贴纸并不是教室里惟一可以粘住东西的,有人的手指比她的贴纸还粘,我想你应该知道。

  妈妈说,在这个城市里,有上百万个窗户。有人的窗户总是盯着你,看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会让我感到安全,就像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在保护我。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别人也有这样的守护天使。我把日记本还给巴黎,小心地保持我的面部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这种小心只维持了一秒钟,我就转回来问巴黎。

  “你想怎么样?”我声音极低。

  “没想怎么样!”她一脸无辜。巴黎每天都和露兹在草场上玩,她是露兹最好的朋友,而且就坐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我会把它还回去的!”我又转回了头。

  “现在就给我!”她伸出了手。

  “别装得像很成熟似的!”我的声音开始提高了。

  “萨哈拉,怎么了?”波迪小姐从教室的后面问道。“不许回头说话了,快写你的日记!巴黎,你也是!”

  巴黎的微笑几乎让我崩溃。

  波迪小姐今天布置的题目是描写你住所周围的建筑。我面对着一页空白,想不出来我家周围任何的建筑,仿佛我生活在太空里,最后我在本子上写道:

  老师也有秘密吗?

  就这些,我知道我还是得不到贴纸。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把这个本子交给波迪小姐,因为上面贴着本应该属于露兹的星星贴纸。我把这页撕了下来,撕得歪歪扭扭的,成了一个纸卷。我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于是我把它扔在了地上。透过眼睛的余光,我看见巴黎把它拾起来了。时间停止了!

  最后,波迪小姐开始收日记本了。巴黎站起来,半曲着身体,跨过我的桌子招呼:“露兹,接着!”

  露兹看着手里的东西却并不高兴,“都脏了,每个角都脏了,”她说,“你为什么拿我的贴纸,巴黎?”

  巴黎看起来震惊无比:“我?”

  “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她跟巴黎说。

  “不是我拿的!”巴黎解释。

  “那是谁?”露兹举起了手。巴黎的身体好像瞬间僵住了,变成了一栋建筑。最终,她坐下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怎么了,露兹?”波迪小姐回过头来。我双手抱着肩,好像等待行刑的犯人。

  “我想要点胶水,”露兹说,“我的一枚贴纸有点松了!”

  波迪小姐皱了皱眉头,还是给露兹拿了胶水,还告诉露兹怎么粘才能粘得牢靠。“好了,不会再掉下来了!”露兹抬头一脸的感激,“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脱落了!”

  “我也是。”我想。

  巴黎没有罢休。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冲到我跟前嚷道:

  “你最好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情!”

  我甚至都不敢看巴黎的眼睛。

  “克罗地亚说你很坏,我不相信她,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本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多谢了,萨哈拉!”她厌恶地吐了吐舌头,一抬腿,走了。

  我看见露兹和巴黎故意地绕开对方,两人的路线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我和瑞秋倚在草场上的栅栏上,瑞秋一如往常地不讲话,而我在和我自己交谈,实际上是我自己在给我自己上课。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有那么多的理想,我渴望当一个英雄,渴望历险,但是我现在是英雄吗?英雄是不怕困难的人,勇敢的人,像巴黎,她承担了露兹的责备,承担了失去朋友的痛苦。或者像露兹,可以说另一种语言,连她妈妈都不会说的一种语言。我能吗?能做任何一件这样勇敢的事吗?我的答案让我的脸滚烫。

  我看到了凯丽,又高又壮,看起来吓人,可是凯丽实际上一直在扮演一个保护别人的好警察的角色。拉菲尔,大嘴巴,什么都觉得好笑,即使是自己做过的糗事。我又想到了埃尼,他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虽然大家叫他胆小鬼。萨琪亚,永远在讲别人的闲话,跟着别人后面像个跟屁虫。德里,虽然在全班面前挨打,虽然反应迟钝做什么事都慢半拍,但是他从不缺课,每天都来,难道学校真的比家好吗?“大家都说你很坏,德里,我不相信他们,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本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看着我的同学一个个地从教室里走到操场上,再从操场上消失,他们唧唧咯咯的说笑声仿佛一个大大的漩涡,我沉在里面出不来。“我喜欢我的同学们!”我想,并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很吃惊。除了克罗地亚,其余的同学对我都非常地友好,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我曾经需要“特别教育”,没有一个人说我笨,做事慢,他们本来可以这么说我的,不是吗?他们到底怎么看现在倚在篱笆上的这两个女孩?瑞秋,不说话,害羞,或者是个小白痴?我,神秘?有秘密的人,甚至是个贼,偷了别人的奖品还一再安慰自己“只要想要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奖品”?只要自己想要?我转过身,背对着所有的人,闭上了眼睛。

  瑞秋注意到了我奇怪的举动。“你没事儿吧?”她问,我猛地摇头。我心里想说:“我们去跟大家玩吧,别傻站在这里,别这么孤单!”但是我没说,至少今天没说。我们还是站在了属于我们的地方,比如这个篱笆这里。

  当我们回到教室的时候,我跟波迪小姐说:“我需要那个烦恼收集器!”

  她示意我到讲台那里,然后从讲台底下拿起了那个篮子放在了腿上,别人都看不见,这是秘密的。她双手抓着篮子,我开始把我的烦恼都“放”在里面,我放啊放啊,放了好多好多,波迪小姐就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抓着篮子的双手却紧了又紧。最后我停下来,看着波迪小姐,她知道我的烦恼都已经在篮子里了。

  我回到座位上,感觉到我的胃在剧烈地痛。我把头埋在两个胳膊间,于是我看不到阳光,这样我会舒服一点,波迪小姐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再提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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