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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09日 09:44  《百年百部-独船》 

  生  命

  毛毛:也许我们那天在铁路上真的错了。

  我:什么事错了?你怎么啦?

  毛毛:我也说不清。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毛毛,你在说梦话吧!请你说清楚一些。

  毛毛:我也说不清。

  我:那就闭上嘴。

  毛毛:真的,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原定我和毛毛、药瓶三人去市里看著名歌星演唱。我们急不可耐地等了一个星期。结果药瓶在昨天夜里一个人上街闲逛,被人家认出了他是药瓶,四个小子把他堵在不透气的死胡同里,用一把菜刀顶住药瓶的瘦长脖子(那时候,药瓶肯定像个名副其实的盛满人参蜂王浆的药瓶子)。四人轮番打他耳光,一人揍他二十五个耳刮子,凑足一百整,才放了他。那四人在胡同口一消失,早已支撑不住的药瓶顺墙软瘫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脸怎么失了知觉。伸手一摸,像触在一头肥猪的屁股上,意识是自己的,脸是别人的了。他手上湿糊糊地发黏,肯定不是什么强身的蜂王浆,是自己委屈透顶的血。我半夜得到消息后,叫了毛毛,前后脚溜进药瓶家。药瓶的父亲和母亲端水喂药,把药瓶侍候成一个末代皇帝。他们回头看见我和毛毛悄声立在门口,脸上就变了色,不说一句话。好像是我背地里勾结那四个浑蛋,暗算了他们的独生子。

  药瓶的父亲是县医院的接生大夫。这一点,我和毛毛始终搞不清,连药瓶也不理解,一个男人去接生,总有点不对头,奇怪的是药瓶父亲连年被评为优秀医务工作者。我们三人正经讨论过药瓶父亲的手,那双手接下了一千余名婴儿,没出现一次医疗事故,想必那双神奇的男人的手,让世上多少温柔的女性的纤纤玉手望尘莫及呀。

  我站在门口正不知是退出还是挨近受伤的药瓶,药瓶的父亲早已逼近了我,突然揪住我的衣领,一拖便把我拖到门外,他又用后脚跟把门踹严实,回头盯着我,好像我是一枚会随时爆炸的臭弹,会伤害所有人。

  我心想,药瓶的父亲太粗暴,我是中学生了,不是一个狗屁不懂的小孩子了,干吗这么待我?再者,这老家伙就这么粗手大脚地去接那些颤颤巍巍的孩子出世吗?他刚才揪住我的瞬间,我觉得我是被机器人劫持了。

  我强颜欢笑:“叔叔,药瓶挨打,我一点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昨夜会挨揍,我不会离开他的,我也会冲上去的!”

  药瓶父亲说:“你住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上我家来,也不要再找我儿子了。你不想考高中,我儿子想。对了,请你以后不要叫我儿子绰号,他叫赖雅清。”

  我说:“赖叔……”

  药瓶父亲说:“你赶快离开这里,还有,领上你的毛毛一齐走!”

  我的心情骤然一落千丈。

  我和毛毛站在北方四月的冷空气中瑟瑟发抖。毛毛问,还去市里看演出吗?我说,挨了一顿训,我们就不会活着了?走。

  我和毛毛每人花了两角钱买了站台票登上了去市郊的车,开了四十分钟到了市里。赶到影剧院门口,从小票贩手里买了两张高价票。离开演还差两个多钟头,我和毛毛就去附近的饮食街转悠。街上挤满了冷冷的陌生人,但香喷喷的烤地瓜味飘满了每一条街。我和毛毛跟卖地瓜的妇女讨价还价,买了一个大地瓜。没买时,我们先叫她大姐,后又改称阿姨。我觉得奉承她有些过分,无非是买她地瓜时能省下一两角钱。可毛毛在关键时刻总能把握好时机,他说,阿姨,你其实不像阿姨,长得很年轻的,而且很有气质。你的地瓜烤得透,干净,不像别的地瓜摊主,手不洗,烤完的地瓜像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这小子的嘴跟谁学的?太世故了!我站在一旁听毛毛口若悬河地逗嘴。

  我和毛毛啃着地瓜走出一段路时,还听见占了我们便宜的“阿姨”在身后说:“以后想吃地瓜到我这儿买!”

  我和毛毛正尽情地啃地瓜,身旁一个戴胸章的中年妇女突然出现:“朝地上扔红薯皮,罚款五毛!”那女人伸手抓住毛毛。毛毛单薄个小,不像我的脸相,看不出实际年龄,黑而且不知什么时候爬出几条抬头纹。有了这优势,就使我有了点凝聚力,令药瓶、毛毛从三年级开始就追随我的左右。当然,长相是皮毛,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我在寂寞的时候花样翻新地去玩,敢作敢为。现在这社会,毛毛这种乖巧的智慧型的家伙遍地都是。我这种粗线条的,遇事缺乏敏感神经的主儿却少了。所以,时代不太需要我这种人,而且很容易把我们淘汰掉。但我在小小的个体部落却整日散发着光辉。

  我毅然伸出有力的手,拽开中年女人抓在毛毛胳膊上的手,说,我给你钱,别这么狠地撕扯人,他妈也没这么抓过他。

  毛毛转身就逃。当然,我比毛毛逃得更快。逃到一个僻静处,毛毛搂着一根电线杆子说:“不跑了,我要死了!”我说:“没事啦!”毛毛说:“现在的人怎么啦,扔块地瓜皮也罚款五毛,穷疯了!”我说:“都钻进钱眼里去了!”毛毛说:“都疯了!”我说:“都疯了!”毛毛说:“你和我也是疯子!”我说:“就算疯子吧,坐四十分钟火车逃难一样来到市里,看什么歌星演出,又被一个丑女人撵得团团转!”毛毛说:“惨!”

  终于熬到了演出时间。待剧场灯光一暗,舞台上彩灯闪烁辉映时,我已疲倦了。我想睡一会儿,毛毛却打了兴奋剂一样不断地捅醒我:“瞧,过去只在录音机里听他唱,在画报上见过他,见了真人更棒。瞧他身上的黑色服装,准是他自己设计的,独一无二!你醒醒,他要唱了!”我睁开眼睛强打精神盯着舞台。舞台上旋转着一个黑色幽灵。黑色幽灵旋转得迅猛异常,待跟踪他的追身灯光一时捕捉不住他时,他就像梦一样消失了,但瞬间又会复出。有节奏的音响把我身边的毛毛震得心花怒放。毛毛对霹雳舞有狂热的兴趣。去年元旦时,学校要各班出节目,搞文艺汇演。元旦前一天,学校组织了审查节目小组,要淘汰一些,保留精彩的节目。毛毛组织了五人没黑带白练成了个自编霹雳舞。全班同学都说好。但班主任于洪声作为审查节目的一位主要审判官,看完五人扭得满头大汗的霹雳舞,微笑着对其余几位老师说:“群魔乱舞。”节目被枪毙了。审查节目的老师离开教室,差点哭起来的毛毛叫住于洪声:“于老师!”于老师站住了:“有事?”毛毛用袖子擦脸上的汗:“请教一个问题!”于洪声一愣:“什么问题?”毛毛说:“什么叫‘群魔乱舞’?”另外几个跳霹雳舞的同学终于找到了代言人,便放肆地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了。他们在发泄怒气。于洪声指着他们几个:“这就叫群魔乱舞!”说完,转身走出教室。毛毛指着其余几个被晾在那里的大汗淋漓的傻小子说:“谁以后参加他于洪声组织的活动,就是他妈的……强奸犯!”毛毛认为强奸犯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一种人了。

  黑色幽灵终于彻底消失。但观众因为失去了黑色幽灵而鼓红了手掌呼唤他重现。我仍旧疲倦。因为刚才黑色幽灵的又歌又舞的表演,又消耗了我一部分体力,以后的节目我就很少睁开眼睛去看了。

  临近尾声时,我才睡足了觉。侧头看了看身旁的毛毛,意外地发现毛毛脸上有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毛毛刚才的狂热劲哪里去了?也随着黑色幽灵的消失而消失了吗?我朝舞台上扫了一眼,看见的是一位清纯的少女歌手在唱一支梦跟生命连在一起的歌。我突然发觉,这少女歌手曾经在哪里出现过,特别是她脖子上的月白色纱巾,仿佛随着她清纯的略带伤感的歌声飘飘逝去。

  我没去多想。

  我只注意到毛毛脸上那种少见的奇怪表情。也许是少女歌手的伤感触动了毛毛身上哪根细细的神经。现在的音乐真不得了,能够让毛毛这样狂躁的少年安静下来去回忆往事。

  我捅了捅毛毛。

  毛毛没有反应。我看出他此时不想跟我说话。我试探地问:“毛毛,怎么啦?想吃糖葫芦?”毛毛仍不说话,用一只手掌堵住脸,样子有点像伤风感冒。我拽开他的手:“你怎么啦?”

  我发现毛毛满脸是泪水。

  我一看见泪水,便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毛毛:也许我们那天在铁路上真的错了。

  我:什么事错了?你怎么啦?

  毛毛:我也说不清。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毛毛,你在说梦话吧!请你说清楚一些!

  毛毛:我也说不清。

  我:那就闭上嘴。

  毛毛:真的,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让我们兴奋不已的北方八月大喊大叫地来临了。我记得,这一年于洪声老师三十二岁了。我总觉得像他这种年龄的独身男性无法友善地对待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于洪声对班里的其他同学说:“我看见肖勇的一个眼神,一夜甭想睡觉了!”肖勇就是我。我得到这个可爱的小道消息后,愉快地跟药瓶和毛毛说,怎么样,老子一个眼神,让于洪声一夜未眠,我要是连续递给他六个眼神,他就将一星期在床上烙饼,眼圈肯定黑成熊猫了。

  药瓶说:“那就再加上几个眼神,于老师就不知怎样了!”

  毛毛蹙起眉头:“你的什么眼神呢?”

  我的什么眼神令于洪声做噩梦谁也无法证实。有一点我敢断定,我就是笑眯眯地望着于洪声,他也会怀疑我刚刚结束了一件恶事,想用笑来麻痹他。天啊,这让我和毛毛、药瓶这类可爱的家伙们怎么活下去呢?

  有一天,药瓶谈起于洪声老师,发表了一番令我和毛毛大吃一惊的高论:“于洪声老师作为一个三十二岁的独身男人,超过婚育年龄十四年了,自然而然带有一种孤僻心理,主要表现形式是嫉妒!”

  “嫉妒?”我和毛毛异口同声地问。

  “嫉妒。”药瓶点点头,摆出一副教育部长的架势。

  “嫉妒谁?”我又问。

  “嫉妒我们!”

  “嫉妒我们三个人?”

  “没错!”药瓶说,“他嫉妒我们三个人年轻。我们三个人中任何两位的年龄加起来也比他于洪声年龄小。他当然嫉妒。这样,他心理出现了年龄上的危机!”

  我说:“你哪里学来的?”

  毛毛说:“你小子挺可怕,哪来的学问,你还会分析我夜里想什么吧?”

  药瓶说:“谁夜里能想点啥,我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

  毛毛说:“你离我远点。肖勇,咱走吧,再呆下去,我们就跟脱光了衣服差不多了!”

  我疑惑地盯着药瓶。药瓶仍奇怪地笑着。毛毛大惊失色:“我可走了!”

  药瓶大笑:“别怕,刚才那些屁话是我跟我父亲学的。”

  我觉得可笑。毛毛吐了一口长气。

  我问药瓶:“假如于洪声老师永远这么嫉妒我们,我们就很难过了。”

  药瓶说:“于老师如果结了婚,就会变得正常了。”

  毛毛问:“这也是你爸爸告诉你的?”

  药瓶说:“没错。”

  毛毛说:“不可理解!”

  我摆摆手:“想这些屁事能当饭吃?”

  没几天,教室里出了件怪事,教室窗户上的玻璃被人连续砸了两次。我觉得挺有趣。想起卓别林演的一部无声影片。他演了一个穷困潦倒专为人家装修玻璃的人,为了活下去能有活干,让一个小乞丐专门捡石头砸人家玻璃。

  我悄悄跟毛毛说,看来,有坏念头的小浑蛋不止我们三个人。

  毛毛说,那当然。不过,你干吗说自己是浑蛋呢。

  麻烦来了。于洪声老师在班里义正词严地讲砸玻璃事件的时候,目光不断地停留在我和药瓶、毛毛的脸上。

  我心想,这于老师算蠢到家了。我们早已过了砸碎玻璃听响的年龄。这样怀疑我们,太小看人了。难道于老师不记得那部电影里砸玻璃的小乞丐只有七八岁吗?

  我看见于老师再也讲不出新鲜玩意,我就举手要求发言。于老师看见我的手,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说,请某某同学讲,而是用一个浅薄的微笑回答了我。这让我极不愉快。

  我说,抓住砸玻璃的人不难,交给我和药瓶还有毛毛吧。

  于老师还在微笑着。他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不信任。我心想,你于老师就愚蠢地笑吧。世界上有诺贝尔奖,我准备搞一个全球性的愚蠢奖,最先授予你这个最最愚蠢的老师。

  于老师愚蠢地笑完了,用冷静的声调说:“这事就交给你们三人去办吧。还有什么要求?”

  我说,为了在夜里抓砸玻璃的人,我们三个人要隐藏在不同的位置上。为了便于及时联系,我们要求老师能够把学校保卫科的对讲机借来用用。

  “别异想天开,对讲机玩坏了怎么办?”

  我说:“借不借?”

  毛毛说:“我们也不是小孩子!”

  药瓶说:“不借对讲机,抓不住砸玻璃的人,那就天天看着玻璃被人砸光吧!冬天雪飘进来,凉快!”

  于洪声无奈地说:“借借借,给你们借。”

  傍晚时,对讲机真借来了。我和毛毛、药瓶玩了一阵之后,突然兴味索然,感到无限委屈了。这来源于于洪声老师的不信任,和他挑动起全班同学对我们的不信任。

  我们各自在暗中蹲了一会儿,我就用对讲机传呼毛毛和药瓶到我这儿来。我说:“我不想抓什么砸玻璃的人了。”

  药瓶说:“我也不想一个人蹲在暗中受委屈了。”

  毛毛说:“我觉得窝囊!”

  我说:“咱们今晚上去西乡搞西瓜吃去。头茬瓜,甜,街上价格贵得吓死人。”

  西乡村离我们县城最近,一步之遥,出了县城就是。毛毛和药瓶都叫唤,这主意不错。

  三十几分钟,我们三个人趁着月色,舒服地接近了西乡的那片朦朦胧胧的西瓜地。西瓜地紧挨着一片低矮的白菜地,过了白菜地是一人高的玉米地。我们三人就蹲在玉米地里观察地形。看见西瓜地头上立着个三角形窝棚,里面住着看瓜人。我说:“毛毛,药瓶,咱们分头去吃瓜吧!趴在地里啃饱了,一人再抱两个走。一个人要走,就用对讲机传一声!”

  我们像三条干渴的鱼,兴奋地游进西瓜地里。药瓶趴在地里离我不远,所以我听见了他吃西瓜时的不管不顾的贪婪声音。我用对讲机跟药瓶说,你小声点!对讲机就传来药瓶变了腔的声音,没事,快啃吧。我也不知是对讲机改变了人声,还是药瓶遇到不花钱的西瓜后,声音自然就走了调。我正用眼睛搜寻毛毛时,发现看瓜棚里似乎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人打亮了手电筒,一束明亮的光准确无误地射向我们。我听见药瓶低声叫了一句,坏了。

  我刚想朝对讲机说一声趴下别动,药瓶已飞快地直起腰,朝可以藏身的玉米地狂奔。药瓶一逃,毛毛呼喇一声也站了起来,步药瓶后尘,仓皇窜去。三个人逃走两个,我也慌了,只能玩命逃。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闷响,我的屁股上背上热乎乎地疼了起来。

  待我们三人一会合,我倒在地上了。毛毛问:“我听见一声沙枪响,你是不是中弹了?”药瓶说:“疼吗?”我说:“是打鸟的土沙枪打的,没事,不过,要去医院把沙粒取出来!”

  药瓶朝天喊了一声:“天啊!”

  毛毛和药瓶一边一个搀着我走。我这才感到沙弹钻在皮肉里疼痛难忍,就哭起来:“疼死我了,我又不是野兔子、麻雀,我是人,他干吗要用沙枪打我?”药瓶说:“怨我暴露了目标,肖勇,忍着点,快到医院了。”毛毛说:“是怨药瓶,我才啃了一口西瓜,就看见药瓶跑了。”我哭着说:“别吵吵了,别把对讲机弄丢了,我们可赔不起!”药瓶说:“都疼成这熊样了,还想着对讲机。”

  到了医院,药瓶高兴地说:“肖勇,你走运,今晚我爸爸值班!”

  我哭着说:“走什么运?我又不生孩子!”

  毛毛突然扑哧乐了:“一会儿该怎么跟医生说呢?”

  我说:“什么也别说,别让我疼就行了。”

  因为药瓶的父亲认识我,看完我的伤势,从我前襟上拈起一颗黑色西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外科值班医生说:“这孩子交给我处理吧。”

  我趴在床上,脱了衣服。赖叔青着脸说:“把短裤也脱了!”

  “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赖叔恶声恶气地说。

  我脱光了衣服。赖叔用药棉擦洗我的屁股和背,也不问我怎么落下的伤。我感到赖叔对待我这样的病号一点不温柔,我就开始可怜地哭泣。

  “我要把沙粒从你的皮肤里一颗颗抠出来。”

  我哼哼着。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赖叔,抠沙粒之前,给我打针麻药吧。”

  赖叔恶狠狠地说:“别人必须用麻药,惟独你不用。”

  “为什么?”我恐惧到了极点。

  “因为打了麻药,你就记不住世界上还有疼痛这个词了!趴下别动!”

  我说:“赖叔饶我。”

  但赖叔手里的铁家伙们开始在我背上屁股上残酷地行动了。我不断地大叫。药瓶扒在门外喊:“爸,给他打点麻药吧。”

  赖叔下手更重了。我痛苦地连哭带叫:“你是什么优秀医务工作者,你在锄地呀!疼死我啦……”

  赖叔说:“长点记性!”

  ……

  北方八月在那一天变得丑恶无比。我和毛毛、药瓶不仅被取消了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而且同学们对待我们三人的态度,令我天天想起穷途末路这句话。

  有天晚上,我想起一个伤心的问题,如果我不能上高中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上游荡,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用一种方式同我打招呼,朝我脸上吐一口唾沫,怎么办?我不敢把这种联想告诉毛毛和药瓶。我不知他俩在这个八月会怎么想。我想,他们的联想生了十双翅膀,也不会比我的联想乐观多少。

  一个人要是毁坏一件东西,真很容易。

  那天中午,我和药瓶、毛毛茫无目的地走出县城。九月初的郊外应该是迷人的,可我们三个人连随便提起一个话题的兴趣也没有。我们继续茫然地朝前走,好像这么走下去,就能永远逃离倒霉的九月天。

  我们站住了。我看见脚下是冰冷坚硬的铁轨。我坐在铁轨上,毛毛和药瓶也学我的样子坐下。毛毛打破沉默:“你们说,这条铁路跑过了多少列火车?”见我和药瓶不感兴趣,毛毛就自觉地不吭气了。

  接下去,我就看见了她。不,毛毛、药瓶和我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一个围着洁白纱巾的姑娘从两条笔直的铁轨中央缓慢地走过来。她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反正没有超过二十岁。她好像很认真地数脚下的满是油污的枕木。她长得很漂亮。我和毛毛、药瓶回忆她时都这么认为。当她从我们面前缓慢走过去的时候,我们三人都被她脖子上的纱巾的雪白色晃昏了眼睛。她好像没有任何表情,双目平视,好像遥远的铁路尽头有人在轻声呼唤她。我们三人仰着头,看着她从我们面前飘了过去。她为什么不看我们一眼,我们是蚂蚁吗?她也许是疯子、白痴、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精神病患者?

  不,她穿得整洁而漂亮。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顺口就喊:“对,两眼朝前看,走过去,把自己融化在蓝天里吧!”这是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一句引诱人去死的台词。我说完,竟发觉自己的口才不错,就兴奋起来。

  毛毛接着喊:“姑娘,跳下去,肇昌跳下去了,唐卡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

  药瓶大叫一声:“跳啊!”

  我们三个哈哈大笑,因为我们三个把电影《追捕》里的台词念得惟妙惟肖。

  那姑娘似乎停了一下,两肩抽动了片刻,然后,又平静地朝前走。她数过了多少枕木呢?

  我们离开了枕木和铁轨,又在山坡上坐了一会儿。我们仍可以看见铁轨之间慢慢移动的耀眼的白纱巾。我们还看见一列黑色火车从左向右,朝着白纱巾的方向驶来。汽笛声声。我们三人都在那一刻跳了起来,看见黑色列车把白纱巾吸进了自己的嘴,然后又吐了出来。

  我们三人瞠目结舌。足足有几分钟,我才神经质地乱叫:“我听见火车鸣笛了,她怎么听不见?”毛毛蹲在地上发抖。药瓶说:“她为什么不躲开!”

  毛毛突然伤心地说:“也许,她穿好衣服,穿得那么漂亮,就是准备去死的。”

  我像被雷击一样僵硬在那里。

  毛毛:也许我们那天在铁路上真的错了。

  我:什么事错了?你怎么啦?

  毛毛:我也说不清。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毛毛,你在说梦话吧!请你说清楚一些。

  毛毛:我也说不清。

  我:那就闭上嘴。

  毛毛:真的,那天,如果我们三个人不说那些话,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你是说,我们对那个准备去死的女孩子的死负有责任?

  毛毛:你我他都不敢承认。

  我:毛毛,你别开这种玩笑。

  药瓶:毛毛也许说对了。那天,我们如果说些太阳、小鸟、喇叭花、春天的雨、冬天里的冬青、鸽哨、风筝、立起前爪的黄狗、大大牌泡泡糖什么的,结果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我:我糊涂了。

  毛毛:世界没糊涂。

  我:我们糊涂了。

  毛毛:糊涂完了,就该想清楚一些事了。

  我:知道一些事之后,还会糊涂。

  毛毛:但还会清楚的。

  药瓶:你们有没有已经过了好些日子的感觉?

  我:我觉得过了好些年。

  毛毛:你说,好多年之后,我们又会糊涂了吧?

  我:当然……不过,想起铁路上的……

  毛毛:白纱巾?

  我:是,我们就又会……

  毛毛:想想。

  药瓶:现在,我想让人狠狠揍我一顿。

  ……

  我在那个朦胧的九月,渐渐意识到,这段人生插曲将跟随我踏上茫茫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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