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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父亲·守林人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13日 08:01  《百年百部-独船》 

  儿子·父亲·守林人

  霍东这是最后一次跟父亲进山打猎了。他快步地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后面,在树林里穿行。不用看到脸,儿子就知道父亲在生气,父亲狠狠地把挡道的树枝拨开,富有韧性的树条弹回来,抽在儿子的身上。

  儿子始终沉默着。他知道父亲在生气,而且气得很厉害。

  父亲背上那枝双筒猎枪是借别人的。父亲和枪的主人谈好的,只借二十天。为借到这枝枪,专门用好饭请枪的主人吃了一顿。因为父亲对枪充满了一种希望。儿子奔跑在酒桌和厨房之间。母亲烧得一手好菜,枪的主人吃得很高兴。

  这个隐藏在山里的小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打猎热,可能是因为有人接连打到了三只红狐狸,把皮卖给了外贸公司,价格让所有的人听了直咂舌头。

  父亲也希望打到一只狐狸。父亲的弟弟,也就是霍东的叔叔,从关内寄来好几封信,要钱用,据说,是为了迁葬爷爷和奶奶的坟。这钱不花不行。

  所以,钱的问题,像块石头压在父亲的身上。

  但是,明天,双筒猎枪就到了归还主人的日子了。而父子俩,在十九天里,只打死过一只灰色的非常难看的野兔。

  今天早上进山时,只带着几个没有油星的干饼。那是为了节约一点食用油。干粮袋背在儿子的肩上,儿子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干粮袋里,抠一小块饼塞进嘴里。

  儿子又累又渴。

  他希望被汗水浸湿了背的父亲此时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他会马上找一个平整一点的地方,四仰八叉地伸开疲劳的四肢。从早上到太阳偏西,他跟着父亲步行在草地、山沟、林间,他累坏了。

  儿子又害怕父亲。因为父亲不像母亲那样用手抚摸儿子的脸。不过,也有过,就是当父亲情绪不好时,会把一只小凳子踢得飞起来,挥起那只长着五根粗指头的手掌,在儿子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父亲总是用命令的口气跟儿子说话。

  那次,接到关内叔叔来要钱的第七封信,父亲看过后,烦躁地把信揉得乱响:“小东,把信点着烧了!”儿子闻声走过去,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了。父亲扭头看见,又发怒了:“扔在灶炕里烧就行了,谁让你这么烧?”

  现在,父亲的心情极坏。天啊!好像猎物能嗅到父亲身上浓烈的汗味,都逃掉了似的。

  挂在儿子身上的旧军用水壶,早就空了,摇晃得当当乱响。一根可恶的树茬扎透了儿子的鞋,大脚趾可能破了,他感到有些疼,有些发潮。但他不愿意说,也不敢说。

  “快走,跟上!”父亲连头也不回地命令他。

  “爸!我……太渴了!”儿子胆怯地、有一半近似哀求地说。

  “你事真多!快走!前面沟底好像有泉眼……”父亲说话时,很不耐烦。

  儿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跟了上去。他觉得,连挂在肩上的很轻的干粮袋都勒得肩胛骨发酸,于是,他一边匆匆追赶父亲,一边摘下干粮袋,把它拴在了腰上。

  “快走,泉眼就在前面!”

  泉眼不好找。儿子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沿着沟塘走了几个来回,才在一个生着一圈淡绿色的苔藓的低洼处找到了。

  父亲也很渴,并没有招呼儿子,两膝跪在潮湿的地上,把头深深地探下去。儿子站在父亲的背后等了半天,父亲才抬起头,下巴上被泉水浸湿了,往下滴着水珠子。

  儿子赶紧趴下,半个脸都快钻进泉眼里了。他喘了一口气,再要把嘴唇凑近清凉的水时,听到父亲在喊:“把干粮袋给我!”

  儿子直起腰,手往腰上一摸,心跳了一下,他又在原地转了个圈,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干粮袋丢了。

  “你没听见?拿干粮来!”父亲坐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儿子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但听声音就知道父亲又要发火了。

  他慢慢向父亲走过去,在离父亲有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干粮袋,我拴在腰上的……没啦!”他眼睛都不敢往父亲身上望了。

  “啪”一声,儿子还是感到脸上被烫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爸!我实在没注意……”

  父亲看见儿子哭的时候,心软了一下,把头沮丧地垂着,走回树下,倒下身子:“歇会吧!一会儿赶路!”说着,把头上的挂破的蓝布帽一拉,遮住了脸。

  儿子找到一个离父亲不太远的地方,也躺下了。他侧着耳朵听父亲那边的动静,父亲在翻转身子,压得身下的草和树枝发出响声。儿子知道父亲有个毛病,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睡不好觉。他感到很难过,他翻了个身,脸朝下,低声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他被声音惊醒了:“小东,小东……”

  儿子一睁开眼睛,一时糊涂了。屋子怎么这么黑?“爸!”他叫了一声。

  “快起来,天黑了!”父亲那儿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儿子循声跑过去了。

  原来,两个人又饥又乏,竟都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爸!没事吧,能找到家吧?”

  “别哭,不许说话!”

  这个时候,儿子只有依靠父亲了。父亲把子弹从枪膛里取出来,插在腰上的弹带里,把枪筒伸给儿子,儿子抓住细长的枪管,父亲握住枪把,一前一后,向前摸去。

  树林在黑暗中响起各种奇怪的叫声,让人头发倒竖。

  有一会儿,父亲靠在树上,弯着腰,四下张望。儿子明白,父亲也同样害怕走错了路。

  还是走错了路。

  因为儿子听见父亲非常难听地骂了一句。儿子终于受不了这恐惧,抽抽泣泣哭了起来。

  “闭嘴!”父亲又骂了一句。

  一阵突如其来的叫声响起来,声音离得很近。儿子一下松开了抓在手里的枪管,惊慌地扑向父亲。

  “别怕,是狗!这儿有人……”

  狗的吠声传得很远。马上,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突然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亮了,像悬在半空里的灯笼。

  那是从四方窗口透出的灯光。这是一座孤独的茅草屋,住着一个守林人。

  霍东见到守林人的第一面,就产生了对茅草屋主人的好感。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看见霍东,就笑起来:“真不容易!十三四岁就满山跑,枪法怎么样?打到什么啦?”

  霍东没言语,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坐在小炕沿上,垂着头,显得很疲劳,怪可怜的。如果告诉守林人,二十天才打到一只难看的野兔,父亲准会不高兴。

  守林人用食指在霍东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两下:“没啥!猎人常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那年冬天,下了三天大雪,这屋子的门都推不开,山外人进不来,我断了粮。我只好下了几个兔套,连一只带毛的东西也没套到,只好抠老鼠洞,老鼠有粮仓哩……”守林人又笑了。

  大概这小茅草屋很少有人光顾,守林人很高兴有人听他说话。特别是夜晚,更孤寂。今晚竟有两个人闯进山里,走进这座小茅草屋,确实让他高兴。

  霍东从心里喜欢这个守林人,他摸着守林人刚才用手指弹他额头的地方,听着守林人无拘无束的话,高兴地把鞋蹬掉了,舒服地直搓脚丫。

  父子俩在守林人的小屋里,吃了一顿野兔肉。那兔肉煮了半天,还是不太熟,用筷子戳不透,原来,守林人刚把生肉放进锅里,就撒了一把盐。煮肉,总是熟了后再放盐的,这是霍东母亲常常唠叨的。

  “大婶没告诉你怎么煮肉吗?”霍东问了一句。

  这一问,守林人兴奋的脸变得阴郁了。

  “她走了,到山外去了……再也不来了!”

  霍东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替守林人难受。他想,守林人这样的好人,亲人怎么竟会离开他?霍东真希望办点令守林人高兴的好事。

  守林人睡了。他说,明天一大早还要巡山。让父子俩也快休息。守林人很快入睡了。

  马灯还亮着,霍东走过去,要熄掉马灯。突然,他眼睛跳了一下,他看见灰色的墙上,挂着一张兽皮。刚才,这张皮挂在阴暗的地方,所以一直没看见它。

  儿子轻轻叫了一声父亲:“你看,多好的一张狐狸皮呀。真正的狐狸皮!”

  “噢?”父亲瞪大眼睛,抢过马灯,高高举起来,让光对着墙壁上的兽皮。

  这确实是一张好皮子。光线在皮毛上拂过时,竟然在毛皮上发出蓝幽幽的光来……

  “爸!我们就是找这样的狐狸吧?”

  父亲没回答,双眼细细盯着墙壁,好像墙上新贴了一张年画。儿子感到父亲扶着自己肩头的手,把肩膀捏疼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儿子被父亲叫醒了。一睁眼,看见父亲早穿好了衣服,扣子一个不落地全系好了。

  守林人早已起来巡山去了。一锅煮好的稀饭放在锅台上,冒着缕缕白气。

  “我们快点回家,麻利点!”父亲催儿子。

  “不告诉大叔一声了?”

  “不用!”父亲已把枪背在肩上,跨出门去。

  “爸!我给大叔写张纸条吧,谢谢他!再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给大叔,让他去我们家做客!”

  “你真多事,少废话!”父亲无缘无故又生气了。

  儿子不太情愿地走出小屋,心里似乎有些难受。走了好远,他还踮脚往回看,但,已看不见茅草屋那用泥糊的灰色的小烟囱了。

  父亲匆匆赶路,也像儿子一样,回头看着什么。

  太阳还没出来,秋天的露水把裤腿都打湿了,使人感到有些冷。可是,儿子发现父亲在出汗,汗顺着脸颊往下滴。父亲怎么这样爱出汗?

  父亲的脚步很快,儿子盯着父亲的背影紧追。突然,嗡的一声,儿子感到脑袋像被人敲了一下似的响起来,他呆呆地站住了。

  儿子发现了什么?

  当父亲的上身前后摆动时,儿子发现,父亲外套的后摆下面,露出一圈火红色的毛。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那张狐狸皮捆在身上,外面套遮着一件外衣。

  儿子突然转过身,顺着原来的路往回跑,拼命地跑。

  父亲一回头,发现儿子没了,赶紧呼喊起来:“小东,小东!你在哪?你跑哪去了?”

  父亲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担心儿子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他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儿子的踪影,他急了,鸣放了一枪。

  这时,树林深处传来了响声,儿子慢慢走过来了,脸上被树枝挂破了,渗着丝丝血迹,还有几道擦抹过的泪痕。儿子还没走近父亲,就站住了,像遇到一个陌生人似的,呆呆地望着。

  “你,干什么去了?”

  “回茅草屋去了!”

  “上那干什么?”父亲一听,惊慌起来。

  “告诉守林大叔,狐狸皮给你拿走了!”儿子一字一句说出来。

  “什么?”父亲一下明白了。他刚刚发现,自己的衣服没有遮住里面的狐狸皮。他突然恼怒地扑上去,两手紧紧抓住儿子的双肩,拼命摇晃着:“你为什么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你说!”

  “因为,狐狸皮不是你的!”儿子突然大吼了一声。

  父亲愣了一下。儿子从不敢这样跟父亲说话。父亲看见儿子的泪从眼角溢出。

  “大叔全知道了,我什么都告诉他了。连我们家需要钱,爷爷奶奶的坟该迁的事都说了……守林大叔还说,狐狸皮就送给咱们家啦!”

  父亲猛地后退了一步,双筒猎枪从肩膀上滑下,落在地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儿子的泪眼也呆呆地盯着父亲。

  谁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像两根一高一矮的不动的树桩。

  突然,儿子听见一声响,接着又听见一声同样的响声,他看见父亲低着头,用粗大的手掌,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仿佛脸不是自己的:“小东!你打爸爸,你打爸爸一下呀……”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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