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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尤特兹”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15日 07:08  《百年百部-独船》 

  黑色的“尤特兹”

  它,浑身没一点杂毛,像没有燃烧过的木炭一样黑。假如在它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切开一道口子,就像要流出黑色的油脂,或者会流出泛着光的黑色的沥青,仿佛投入一根火柴,就会忽地一下子燃烧起来。

  这不过是我的一些荒唐的想法。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头纯黑色的牛罢了。

  我第一次对它发生兴趣,是在发现爷爷在叫它时,用了一个奇怪的字眼——“尤特兹”。

  凡是叫尤特兹的,都是我们队里那种挂个拖斗的胶轮拖拉机。后面两个一人高的大轮子,前面一对很小的可以转弯的小轮子。听说,尤特兹是苏联人的叫法。

  爷爷从不愿意跟我说话,他宁愿闷头多抽几支旱烟,呛得他直咳嗽,也不愿搭理我。我一问他,他就说:“小毛孩子,你懂个屁!”

  这时候,爸妈就劝我:“孩子!爷爷难受,别打扰爷爷!”

  因为,爷爷要退休了。要离开他待了好多年好多年的牛棚。爷爷坚决要到年底再退休,队长也就不好再勉强。可爷爷心里总有一块石头压着。

  那天,我给爷爷卷了好多支旱烟,摆在他的烟盒里。爷爷看见了,高兴起来,抽了一支又一支,最后,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擦了一把呛出的泪,拍了我一下脑袋:“……那黑牛,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暴着哩!队里的头一辆尤特兹开进村里时,汽笛声把黑牛吓毛了。它一看见人群都围着那辆尤特兹,自己受了冷落,就火了。尤特兹一从它面前开过,它就把眼睛瞪得溜圆,追着尤特兹。直撵得它浑身大汗,嘴巴上的黏液像浆子一样滴到地上……我懂得这黑家伙的心事。我就也叫它尤特兹,安慰它一下。不过,它一见到真正的尤特兹,还是气不顺呢!”

  可是,爷爷说的是黑色“尤特兹”年轻的时候。现在它老了,像爷爷一样的老。

  不久,队长给爷爷找了一个帮手。他是一个知青,叫陈冬。干活时,爷爷经常找不到他,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知青陈冬经常去场部,不是去医院看病,就是去看电影。

  那天下午,队长来家里喊爷爷,让爷爷赶辆牛车,把修好的电动机从场部拉回来。能干活的牛都套车出去了,只有走不了远路的“尤特兹”趴在牛棚里,准备着干些零杂的活。

  爷爷狠心把“尤特兹”套上了车。

  从场部到队里,有二十几里路,回来就会天黑了,爸爸和妈妈让我跟爷爷去,帮爷爷一下。要知道,爷爷的眼睛也跟老“尤特兹”的眼睛一样,黑天里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啊!

  把电动机装上车,往回走时,天就暗下来了。“尤特兹”越走越慢。爷爷心里急,但只是挥着鞭子,让鞭梢在“尤特兹”的耳朵边上转悠,并不抽它。

  在上一段陡坡时,“尤特兹”干脆站住了。无论爷爷怎么用苍老的声音喝斥它,它也只是把笨重的头摆动几下,仿佛那穿在它鼻孔上的铁鼻环妨碍它呼吸似的。

  爷爷真抽它了。“尤特兹”无奈地低着头,向坡上拉去。鞭子始终响着,可刚拉到一半,“尤特兹”突然跪下了,把头触在地上,好像要钻到地里去。

  爷爷狠狠地抽它,想使它站起来,一边骂它:“不争气的东西!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尤特兹”感到了鞭打的疼痛,哀伤地哞叫了一声,往前爬去,两条前腿跪在地上,拉着车向坡上爬去。

  爷爷见到此景,把鞭子扔了,奋力推着车:“它这是最后一招了,最后一招了……”

  爷爷多皱的眼角上,挂着一滴泪。

  爷爷真正知道,黑色的“尤特兹”不能干重活了,只能干些轻活。爷爷也不能赶车了,只能喂喂牛。

  这一年,队里的知青开始一个一个返城了。那“尤特兹”就经常把一个知青的铺盖卷和一只破箱子,拉到小车站上。它今天送走一个,明天送走另一个……

  陈冬每回赶着“尤特兹”送走一个知青,他就狠狠地打一顿“尤特兹”。他冲着“尤特兹”发泄心里的忧怨,他也想回家啊!

  正是夏锄的季节。不知怎么,北大荒一到这个时候,连云彩也懒得到这个地方,只剩个烧红的太阳舒服地躺在瓦蓝的天床上。偶尔有一两片薄云,也只是躲到远离太阳的天边上,悠闲地踱着步子,在那儿看热闹。

  队长好容易在树阴下找到知青陈冬。他正闭着眼睛睡大觉,离他不远的树下,卧着几只鸡和一条伸开了四肢昏睡的狗。

  队长跟他大声争吵了几句。陈冬爬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土,向牛棚走来。他一句话不说,把卧在地上的“尤特兹”拉起来。“尤特兹”本不想起来,可知青陈冬猛地一拽它鼻上的铁鼻环,把它的梦惊跑了。

  陈冬把“尤特兹”套上车,顺手把鞭子抓在手里。“尤特兹”哀怨地闭上眼睛,等着挨打。它认识两个人,一个是陈冬,另一个是爷爷。

  爷爷追出饲料棚:“陈冬,中午赶车干什么?”爷爷心疼“尤特兹”。

  “给地里锄地的人送饭!”陈冬气呼呼地说,顺手打了“尤特兹”一鞭子,赶车就走。

  “你抽的是牛,不是石头!”爷爷嚷嚷开了,那声音沙哑、苍老。

  “牛就是叫鞭子抽的!”陈冬顶了爷爷一句,声音一出喉咙,吓得“尤特兹”又闭了一下眼睛。

  爷爷一手扶着牛棚的柱子,一手哆嗦着指着“尤特兹”:“它要饮完水,才能套车干活!”

  陈冬不知听没听见爷爷的话,固执地赶车走了。

  爷爷气得咳嗽了一阵,见我跟在他身后,像找到了救星似的,拍了我一下:“去!看着那浑小子!不许他再打‘尤特兹’!”

  我不愿伤爷爷的心,悄悄跟着牛车去了。我只是远远跟着。说实话,我根本保护不了“尤特兹”。说不定,我冒犯了一脸阴郁的陈冬,他还会抽我一鞭子呢!

  地头上,一下子站起了很多人,他们看见了送饭的小车,兴奋地叫起来。他们早饿了。

  陈冬无精打采地坐在牛车上,把一块盖馒头的白布顶在头上,遮着太阳灼人的光线。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尤特兹”加快了步子,把车拉到一个岔道上,离大道越来越远。

  等着吃饭的人们也发现了,喊叫起来。

  牛车上的菜桶和装馒头的木槽子摇晃起来。陈冬清醒过来,揭开头上的白布,伸手去抓牛鼻绳。不管他怎么拼命拽,“尤特兹”仍固执地向前奔去……

  前面是一条流淌着清水的水沟。一条很深的水沟。“尤特兹”太渴了。它以往套车干活之前,爷爷是让它饮饱了水的。今天它却渴坏了。它实在忍不住了。它那双快要被太阳晒出火星的眼睛,终于发现了水。它不顾铁鼻环拉扯鼻子的疼痛,疯狂地冲向水沟……

  “尤特兹”几步跨进了水沟,把头深深探进水里。车板却倾斜了,馒头槽子,菜桶,扭着舞步滚到河沟里去了。陈冬刚要大声喊叫,自己也翻身掉进水里。

  陈冬在水里扑腾的时候,水面上漂着油星和数不尽的白馒头。他怒冲冲寻找鞭子。

  “尤特兹”已饮饱了水,自己拉着空车向地头走去。

  等着吃饭的人一下子围过来,把“尤特兹”和空牛车围在中央,恶声咒骂起来。而“尤特兹”还在伸舌头舔着嘴巴边上沾着的水滴。

  陈冬落汤鸡一般跑过来,刚奔到跟前,就把鞭子举起来:“妈的!都闪开!我要把这头老不死的……”

  我冲过去了,对着饿着肚子的人们,替不会说话的“尤特兹”申辩:“不能怨它!套车前,爷爷让他先给‘尤特兹’喝水,他不听,一滴水不给它喝,就赶着它来了……”

  几个怒冲冲的小伙子把脸转向了陈冬。有一个半开玩笑地说:“原来他是罪犯,瞧!他还举着鞭子当法官哩!”

  结果,上来四个小伙子,扯起陈冬的四肢,一二三,一二三,打夯一样礅上了。

  陈冬的屁股礅得好疼,他骂天骂地,骂“尤特兹”,骂我……

  我乐了。心里高兴透了。我替“尤特兹”报仇了。在大伙惩罚陈冬的时候,我悄悄牵着好朋友“尤特兹”拉着空车回队里了。路上,“尤特兹”老是抬起苍老的眼皮盯我一下,表示对我的感激……那一刻,我觉得,“尤特兹”是属于爷爷和我的了。

  我回到牛棚里,跟爷爷学说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爷爷也乐了,一边听,一边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傻小子!狗屁不懂的傻小子!”我办了这么一件出色的事情,爷爷还是用这样的话表扬我。

  秋天临近时,队里发生了两件事:爷爷正式退休了。这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毕竟是我的爷爷,所以,是大事。第二件,队里最后一批知青要离开北大荒了。他们一共五个人,其中就有陈冬。

  有一次,陈冬跟爷爷发牢骚:“我们在队里干了八年,临走了,也该好好吃一顿。这‘尤特兹’够全队人来个大会餐了!”

  爷爷说了一句:“你放屁!”

  就是那天晚上,爷爷一回家,就歪倒在炕上,不吃不喝,像害了一场大病。我给爷爷又卷了十支烟,想让爷爷高兴一下。爷爷看见了,却挥着手:“躲远点!别让我心烦!”

  我好委屈。爸和妈也说:“出去玩吧!让爷爷静心躺躺!”

  我刚要出门,队长进来了。一直走到炕前,弯着身子跟爷爷说话,不知在说什么。爷爷呢,一直把头面向墙壁躺着,一动不动,像睡着了。队长呢,却不停地说,说着说着,爷爷的肩膀抖动起来,越动越厉害,结果,突然坐起来,眼睛狠狠盯着队长的脸:“我不同意!”

  队长的脸也不好看了:“这是领导的决定,明早就杀!”队长返身走了。

  爷爷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浑身哆嗦着。

  天啊!杀掉“尤特兹”竟然成为事实了。队里为了欢送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决定把不能干重活的“尤特兹”送上餐桌了。

  我不知为什么,冲出屋门,一个劲向牛棚跑去,半道上,正遇到几个人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兴冲冲走过。陈冬跟在后面,手里摆弄着一把没磨好的尖刀。

  好啊!套牛干活时不给牛喝水,吃牛肉这么积极!

  “小子!明天吃牛肉!”陈冬抬头看见了我,向我歪了一下头,咧了一下嘴。

  我没理他。

  当我走到牛棚时,看见空无一人的牛栏里,那专门给牛钉铁蹄掌的四根牛架桩上,正捆着我的“尤特兹”。

  明天早上,这条为队里辛劳一生的牛就要永远离开人世了。

  我狠狠地在心里咒骂那些想吃牛肉的家伙,他们可以吃鸡肉、狗肉,到地里挖老鼠肉吃,也不该打“尤特兹”的主意。他们想吃肉,为什么这么早就把“尤特兹”捆在这里,这样无情地折磨它!欺负它不会说话吗?

  “尤特兹”好像认出了我,又抬起那苍老沉重的眼皮,无力地不理解地望着我,好像说:“为什么捆我?钉蹄掌吗?往年只是到了冬天路滑时才钉铁掌啊!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尤特兹”!不为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返身走进牛棚,寻找了半天,才抱着沉重的给牛铡草的铡刀,把捆着“尤特兹”蹄子的粗绳子一根根割断,当啷一声,把铡刀扔在地上,牵起“尤特兹”走了……

  我没有把它牵到牛棚里,也没有把它带到爷爷的面前,我知道爷爷同样保护不了“尤特兹”。我躲开人们的眼睛,走出村子,一直向野外走去……

  “尤特兹”默默跟着我,迟缓地迈着步子。我也不知道要把它带到哪里去。它理解我啊!我和它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如火的夕阳燃烧过的山林,走到浓重的黄昏笼罩下的穆棱河边。

  “尤特兹”大概记得它年轻时来过这河边吧,它快步向河边奔去,贪婪地把头伸进水里吸吮起来……

  我等着它品尝够这清清的甜水。

  当它抬起头来,鼻孔上沾着发亮的水珠,那水珠重又滴入波纹里的时候,空寂的山野里响起了“尤特兹”如泣如诉的哞叫……它以为没有人能理解它的哀怨。

  我理解。

  我含着泪,慢慢走近它,用力把它鼻孔上的、束缚它几十年的铁鼻环取下来,远远抛进静静流淌的穆棱河里……

  它身上是如墨般的黑色,再也没有人强加给它的任何一点东西了。

  “你走吧!”我突然喊了一声。

  “尤特兹”不动,只是看着我。

  我咬牙扭转头,沿着河畔向原来的路上跑去。跑了一会儿,站住了,还能看见“尤特兹”如雕刻般的身影伫立在黄昏的河畔上……我再跑一段,又站住。这时,“尤特兹”的身影不见了,它被朦胧的夜色溶化了,它的颜色跟自然的夜色难解难分。我的黑色的“尤特兹”。

  “走吧!走得远远的,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吧!”我还是隔着深不见底的夜幕,向它呼喊,不知它听懂了没有。

  那个晚上,我在一个麦秸垛的背后,哭了许久……

  第二天早晨,陈冬和几个小伙子找爷爷来了。他们提着那堆割断的绳头。他们全都说,是爷爷把“尤特兹”放走了,藏在一个什么地方。

  爷爷一句话不说,知道“尤特兹”丢了,跑失了,他眼睛却亮起来,腰也挺直了。他冲着闹哄哄的几个人嚷了一嗓子:“吃个屁!”

  队长进来了。脸色好难看,责问爷爷到底把“尤特兹”弄到哪里去了。门外挤满了村里的人。

  正当院子里的人乱七八糟吵嚷的时候,村头上响起了一声熟悉的牛的叫声。

  爷爷眼角的笑意消失了。我也吃了一惊。人们争先恐后涌向村头。

  它确实是“尤特兹”。它乌黑的身上沾满了秋夜的露水。知青陈冬和几个小伙子兴冲冲围了上去:“赶快往牛栏里撵!快点!别让它跑了!”

  这时,“尤特兹”失去了过去那驯服的脾性,长长哞叫了一声,挺着两只弯弯的失掉了光泽的角,向前冲去,人们躲开了。没想到“尤特兹”还像年轻时追真正的尤特兹一样,发怒了。

  在人们木呆的眼睛注视下,“尤特兹”的四只蹄子踉跄起来,它一直奔到爷爷面前。当它认清了爷爷时,“尤特兹”像是累跨了似的,一下卧倒了,卧在爷爷的脚下,好像要说什么。说什么呢?“尤特兹”睁开那双老眼,望着爷爷,什么也不会表示,只是淌出两行浊泪……

  爷爷蹲下了身子,伸手摸着“尤特兹”的已经取下铁鼻环的嘴,抬头看了我一眼,是用那双泪眼深深地盯了我一下……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沉默了。拿绳子和刀的人,都把东西藏在身后,悄悄走开了。

  只剩下爷爷、我,还有我们的黑色的“尤特兹”。

  过了两天,最后返城的知青离开了村子。我看见知青陈冬一个人,单独在牛棚门口站了好久。他看见了我,向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也像大人那样,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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