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火的辉煌

　　她想死。

　　她才十三岁，多么鲜嫩辉煌的年龄。

　　黑夜这张扯不破的无边无际的大网，把明亮的、美丽的、悦耳的、一切一切让人欢愉的东西都收走了。

　　她从早上走到晚上，有时她被绊倒了，她爬起来，仍不看脚下，继续走。天上没有星星，她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东西。世界冷漠地睡着了。

　　她心里有一个念头还亮着，让黑夜也把她收留下来，让她愉快地离去。

　　脸上那淌了干、干了淌的泪痕，使她想找到一条清澈的河沟。她要洗去泪痕，她不愿脏着脸去告别太阳和晚秋的大地。在黄昏时，她曾看见了一条河沟，河沟很窄，水很浅，刚把手浸进去，却有一群小蝌蚪涌过去，向着一处暗绿色的水草游去。她情不自禁又湿了眼，赶紧离开了那条河沟。那蝌蚪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朋友啊！

　　她在黑夜里曾经放开喉咙大哭了一阵。在学校里，她只能压低嗓子抽泣。现在不用了。

　　在众人面前，她总是把右手揣在衣袋里，怕别人看见那只手。冬去春去，不用戴手套了，她还戴着。现在不用了。在这个黑夜里，她可以自由地伸展出手臂，自由地甩动着，向黑暗深处走去。

　　她右手上有六根指头。

　　她曾经用自己的牙齿去死命咬那根多余的手指，直咬得钻心地疼，咬得血流出来。现在不用去仇恨自己的手指了。晚秋的夜很冷，她就用左手去握住右手，在自己咬过的部位上轻轻抚摩。

　　她早就听过北方野狼在黑夜眨动眼睛，装扮萤火虫的恐怖传说。因此，她不敢走夜路。现在不用了。假如黑夜是巨兽张开的口，她就会愉快地奔去。奔向死。

　　不用了！不用了！

　　“喂！那个女同学注意了！把右手从衣袋里伸出来。现在是做操，揣在衣袋里干什么？”新来的体育老师大声指责她。她没有按老师的话去做，手依然揣在衣袋里。手指在口袋里紧张地扭动着。她垂着头。

　　“怎么回事？没听见吗？”体育老师生气了。

　　“老师！她是……六指！”后排队伍里响起一个男生的阴阳怪气的声音。

　　体育老师愣怔的瞬间，同学们全都哄笑起来。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攥出了汗。

　　她有一副清脆的嗓子。全校选三名独唱选手去别的学校演出，有她。当宣布她的名字时，女同学议论开了：“哟！她去？怪吓人的！”

　　“什么吓人？”不知道的人瞪大眼睛问。

　　“你不知道？告诉你！六指！”

　　“呀！往台上一站，六个指头在灯光下一晃，还不把前排人吓跑了！不吓跑，也够麻人的了！”

　　她听见了这些话，她用自尊的、愤怒的眼光去回击这些同学。

　　那天，她走进教室，一下子呆住了：新油漆过的黑板上，清楚地画着一只巨手，六根指头！六根指头！！六根指头！！！

　　她转身跑出去了。她不想再走进教室。

　　她喜欢这浓墨般的黑夜。

　　她不知道自己已走到荒原深处了。只要是黑夜，不管哪里都一样。

　　她恍惚地觉得，面前有一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她站住了，只一会儿的犹豫，她便向它走去。她什么也不怕。

　　那是一堆带着香味的茅草堆。她倒在它的怀里。她一下子感到了那茅草堆如棉被般的温暖。她感到了寒冷和饥饿。她没有再爬起来。闭上眼睛，慢慢嗅着荒草的野香，轻轻地抽泣起来。

　　她睡着了。在黑夜的抚慰下，她睡得很宁静很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了红光，闻到了不知是什么燃烧的焦味。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黑皮袄的老人，举着一支火把。那火把上的油星不断拖着一条亮尾巴钻到地下，那火把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她本不应该碰见人的。她不想说话。只是看着这个在野地里深夜出现的老人。

　　老人也一句话不说，好像怕惊动她的睡眠，用那只没拿火把的手，指指天，指指地，又摇一摇。

　　她不吭气。她借着火把的光亮，看见老人的苍老的面容是善良的。竟又想落泪。这回，她没有让泪轻易地冲出眼眶。她经过一天的奔波，经过对死的向往的磨难，她的心有些硬了。

　　老人脱下黑色皮袄盖在她身上。她没有动，却感到一股汗味温柔地扑来。这时，老人好像理解她不说话似的，只用手指指肚子，又指指嘴。

　　她依然不动，没有一点表示。

　　她根本不想问老人在这儿干什么，从何处来，正像她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世一样。

　　老人摇摇头，转身走了十几步，拢起一小堆草，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草。一把草一把草地添加，还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一会儿，老人从烧成灰烬的火堆旁站起身，两手匆忙地倒换着，捧着一个东西走过来。当她接过老人塞到她手里的东西时，发现是一个烧得热乎乎的土豆。那土豆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老人点点头。

　　她第一次向老人点点头。我谢谢你，但我不会吃的！我就是为了死，才到这儿的。在极度饥饿和寒冷的昏眩中愉快地悄悄死去。老人家，别这样看着我，你多么不了解我啊！

　　老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老人又重新点燃了熄灭了的火把，举起来，向前跑去，很快点燃了一堆茅草。那干燥的草堆在晚秋的夜里呼的一声燃烧起来！

　　她一下坐了起来，看见燃烧的草堆前面还有一排草堆，老人飞快地把草堆一一点燃，在噼噼啪啪的燃烧的轰响中，她眼前出现了一条漫长的火龙，那火龙向远处蔓延，向四周蔓延，愈来愈粗。

　　天烧热了，烧亮了。

　　她才知道老人是一个烧荒的人。

　　在壮观的荒火中，她看见老人张着嘴，围着火龙奔跑，好像在喊什么，苍老多皱的脸被火烤得通红。她想听见老人在跟火说什么，在呼喊什么。她听不见老人的声音。

　　一瞬间，她心里跳了一下：老人是哑巴。

　　证实了这一点，她突然想哭，不知为什么。

　　她知道，一夜之间，这块荒原便会变成焦黑的土地。

　　她咬了一口土豆，连着焦黑的皮一起咀嚼着，吞进肚里。

　　老人举着火把越走越远。荒原上的火龙走向夜的深处。

　　她吃完土豆，慢慢睡着了。通天的荒火陪伴着她。

　　在曙光中，她苏醒了。荒原是一片黑色的土地。还有零星的地方冒着白色的烟。她站起来，饥饿和寒冷远离她了。

　　她拿着黑皮袄在荒原上寻找那个哑巴老人。

　　在一个燃尽的火堆旁，老人带着满足的笑意，沉到了梦乡里。

　　她把皮袄盖在老人身上，呆呆地站着，等着。她要等老人醒来，跟老人说话，有好多的话。

　　老人还沉沉地睡着。

　　她找来一根草棍，在焦黑的地上写下几行字：

　　亲爱的老人：

　　我走了，我要回家去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什么都不要问。我会来看你。

　　我多喜欢辉煌的荒火啊！

　　　 　　一个哭过的女孩　

　　她歪头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安睡的老人，慢慢转回身，向着原路，向着明晃晃的太阳走去。

　　她还发现荒野里有一朵晚秋的花在注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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