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在大塘最繁华的街上，不停地跟逛街者打招呼，并投以热情的微笑，还主动地跟他们介绍我：“这是我的六孙子。”最初，我不太清楚奶奶为什么喜欢我的个头，喜欢我比五个哥哥和小妹长得快。我和奶奶买完菜快走到离家很近的小巷口时，奶奶说：“到了你们这一代，好东西吃多了，个头长得却慢了。而且，还经常得病了。我们没来大塘时，我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想都想不到，但是，我们长得壮，长得也快，从来不生病……小六子啊，我从你身上，看见了你爷爷的影子……”

　　看来，奶奶真的喜欢我。我央求奶奶，给我一点零钱。奶奶一下子用手捂住自己装钱的口袋，警惕地问我：“要钱做什么？”

　　我说：“想给小妹买一个小镜子。”

　　奶奶伸出一只手，慢慢捋了几下我的头发：“你真的像你爷爷啊。他心细，会照顾我。经常给我带回我喜欢的东西，有些小东西，我到现在还舍不得丢下。你也心细，还知道给小妹买件小东西。你那五个哥哥，除了吃就是吃。”在奶奶的回忆和赞扬中，我得到了零花钱，在一家小店里给小妹挑了一个小圆镜子。

　　我把小镜子偷偷塞给小妹。我担心五个哥哥看见了会生气嫉妒，奶奶又带我上街，还给我零花钱，五个哥哥做梦也梦不到这些好事情的。

　　我看见小妹回到自己的屋里，关上了门。我猜测她肯定是在欣赏那个小圆镜子，也会在镜子里不停地欣赏自己的脸颊。我敲了她的门，走了进去，问小妹：“喜欢吗？”小妹只说了一句：“谢谢六哥。”我从她简短的话里和表情上看出，小妹很喜欢我送给她的小圆镜子。

　　有一天，小妹独自坐在台阶上照镜子。我悄悄从她身后走过去，伸头看她镜中的脸。但是，我在小妹镜中的脸上，看见了一双恐惧的眼睛。

　　小妹感到她的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就吓了一跳。从那一刻开始，我很留意小妹的眼中流露出的恐惧的神色。我不知道她出生在大塘的和平生活中，家中有衣服穿，能吃饱肚子，更重要的是……我们远离了被人类宰杀的噩梦，但是，小妹眼中的恐惧是哪里来的呢？是与生俱来的？

　　夜里睡觉时，我又想起了小妹留在小圆镜子中的惊恐眼神。我睡不着了，我的耳朵里听着五个哥哥睡觉时发出的特有的震天动地的呼噜声，眼前老是出现小妹的惊恐眼神。

　　我在下一次跟奶奶上街的时候，给小妹带回了一个泥制的花盆，里边栽着一枝很漂亮的白花。听奶奶跟我说：“好漂亮的白月季啊！”我才知道它叫月季花。当时，在很多种花盆里，盛开着同样很多种鲜花，我单单被它迷住了。看见它，我就想起了小妹，我的心里就安静下来。

　　小妹同样喜欢我送给她的这件礼物，她把它摆在了自己屋子的窗台上。奶奶常常提醒小妹：“你该给月季花浇水了。多好看的月季啊！”

　　我的奶奶过于精力充沛了，她也热爱在大塘的生活。在我们常常要去的那条街上，奶奶的回头率最高，跟她打招呼的也最多。我暗自猜测原因，可能是像奶奶这种年龄的身体又如此之好，很少有，再者是奶奶真敢穿衣服。她身上的一层套一层的大红大绿的衣服，把街上的同类眼睛都晃花了。

　　奶奶回到家里跟我带点炫耀地说：“我的这身打扮，都是过去跟人学的。人类现在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服装表演，那真的好看啊！”

　　我问奶奶：“我妈老是说你教条教条的，我看奶奶很超前啊？”

　　这个话题是奶奶最愿意聊的，她故意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肚皮，就像是敲着一面大鼓：“六子啊！你的奶奶不老，一点都不老，我的眼睛都没花呢。你妈妈说我教条？还说我是教条奶奶？你说，奶奶我老了吗？”

　　“不老。”我笑着看奶奶，觉得奶奶很像是一头年轻的猪在吹嘘自己的能力。我问妈妈：“妈，你怎么老是跟我们说奶奶是教条奶奶啊？我觉得奶奶很超前啊！”

　　“超前？”妈妈觉得我说的话很有点成熟老到的意思了，就认真地想了想说：“六子，我觉得你奶奶只是见识过人的时装表演，她就学会了穿大红大绿。那种大红大绿不是能随便穿到大街上去的，它很刺眼。但是，你奶奶就是喜欢刺眼的东西。再说了，天这么热了，谁都想穿得少一点，让风吹着，凉爽一些。可是你奶奶还是每天上街都把衣服套在身上，冬天还行，都是夏天了，捂那么多的衣服，好受吗？所以我说，你奶奶是个教条奶奶。”

　　没想到，妈妈跟我说这些话时，奶奶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身后，妈妈说奶奶的那些话一字不拉地被耳不聋眼不花的奶奶全听见了。奶奶就生气了，她生我妈妈的气，埋怨妈妈在我面前说奶奶的怪话。

　　“当着我聪明孙子的面，你说我的话也太多了吧？你当妈妈的能这么说吗？”奶奶真的生气了，长鼻子里噗噗地朝外喷气。我妈妈不好意思了，脸都有点红了，赶紧向奶奶说软话。

　　奶奶不再追究，对我说：“六子啊！今天你妈妈再这么说我，你告诉我，我不饶她。”

　　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妈妈，搞得我很为难。妈妈赶紧给我使眼色，让我顺着奶奶的心思说，别惹奶奶生气和不高兴。我明白妈妈眼神中的含义了，于是大声对奶奶说：“奶奶，今后家里的成员谁在背后说奶奶的不是，我都不同意。”

　　奶奶高兴起来：“还是小六子对我好。”

　　最具有讽刺性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的中午，穿了太多衣服的奶奶在大街上中暑了，晕倒在大街上。奶奶被送回家时，谁都不敢说奶奶的衣服穿多了。都在想办法把奶奶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等把奶奶身上的衣服脱完时，妈妈和爸爸的身上全是汗，如果用一只盆去接爸爸和妈妈身上流出的汗水，肯定能接出大半盆来。

　　奶奶中暑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走在街上时，都夸我的衣服好看呢。”妈妈听见奶奶的话，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