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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张伦有同学(2)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8日 09:23  《阅读前线》 

  我明显感到,跟在我后头的那个汉族小孩,已经对这里开始失望了。

  而我呢?我两年前就去过西藏,对藏区的生活条件和习惯早已耳闻目睹,有所体验。来这里之前,对这里的生活也幻想过很多次。但现在,当真的身处这里时,我不敢说自己不失望,也不敢说自己失望。那种感觉十分复杂。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也看着近处光秃秃什么都不长的山坡,一种恍惚的感觉把我带离现实。

  时间慢慢吞吞的,像个山间行走的驼背老妇,三天时间仿佛用了三个月才过完,天气开始好转,虽然风还很大,但一到晚上,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的夜空里,星星密密麻麻,多得让人失去了去数它们的信心。也许是山间路途遥远,也许是私立民办学校不受重视,总之开学时间已经过去两天,教科书还没运到学校。这急坏了张伦有同学,他一次一次的追着我问,老师书到了没有?老师,书还没到?老师,明天书能到吗?老师,那后天呢?

  这三天还发生了一些事。

  在送我们到学校的第二天,校长喇嘛又开着那辆二手破卡车,上了蜿蜒的山间公路走了。这次载的不是大米和菜籽油,而是十五个学生和他们的铺盖。这十五个学生是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的首届毕业生,他们考进了西藏的盐井中学,而喇嘛继续负责他们上中学的生活费用,甚至包括开学放假期间的接送。

  张伦有同学拒绝吃学校提供给学生的饭菜,因为它们的味道实在太奇怪了,吃了就想吐。我尝试着吃了那些饭菜,饭是先煮一会,然后再蒸出来的,似乎很软,又似乎很硬,如果是叫我妈妈来吃一口,她老人家一定会说这饭还没熟。菜其实就是一碗汤,只是上面飘着些蔬菜,可能用的油和我们不一样,所以不管是闻起来,还是吃进去,味道都奇怪,难以下咽,像在吃药。但还不至于吃完就吐,我就着菜汤,吃了满满两大碗的饭。吃完后漱漱口,摸摸肚子,吃饱的感觉,和吃好菜好饭吃饱的感觉没什么两样。我把这些感觉和张伦有同学说了,不知道是我的话起作用,还是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总之,之后他每餐都乖乖地吃饭了。

  又是另外一天,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我和张伦有同学都没吃饭,学校食堂已经关门。我揣着鼓鼓的钱包,带着张伦有,沿着学校边上的104公路一路打听,走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在学校对面的村庄日尼贡卡找了个小卖部,花出去5块钱,几乎把整个小卖部扫空了,买来的食品上净是灰尘,让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非法购买出土文物。小卖部老板,我一个学生的爸爸用生硬的汉语跟我说,末有开学,不敢进噢,末有开学,不敢进噢。我下意识地看看手上那5毛钱一包的瓜子,上面根本没生产日期。

  “老师,你吃嘛,老师你吃嘛。”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分给张伦有一袋饼干,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后,热情地非要分给我几块。东西虽然是我给的他,吃在嘴里也没什么饼干应有的味道,但他这举动带给我的感觉,还是非常非常地受用。

  大概这就是为人师长的感受,看到学生做出些懂事的举动,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心。

  这个小小的日尼贡卡,小得只有十一户人家,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小孩,还有一些牦牛,几头黑猪,几只母鸡。村子沿着公路依山而建,公路旁,房子边都种着桃树、梨树、核桃树还有杏树。桃树和梨树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像神话故事里的老树怪,没有树叶,却开满了花,粉红色嫩绿色的,一簇一丛,就在你路过的身旁。三月的阳光温暖人心,我们一前一后沿着公路走着,一头离群的老牦牛,摇着驼铃,叮叮隆隆,不紧不慢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问张伦有,这地方漂亮不漂亮,张伦有说,漂亮的。

  就在张伦有说这地方漂亮后的第二天,学校终于开学了。书是运到了,但数量不够,只好两个同学用一本。书上该写谁的名字,还要互相争论一番。尽管这样,学生脏脏的脸上还是显露出无限欣喜,这感受我们小时候都有,新书的油墨香总能刺激人的幸福神经。

  张伦有如愿加入我做班主任的三年级。那是他来学校后一直唠叨的。他坐在第一排,上我的语言课,他汉族人的优势显露无遗。上第一堂课我让学生们轮流上讲台介绍自己。他在下面憋了很久,总算轮到他上台了,先给大家深深鞠了个超过90度的躬,然后操着贵州普通话说:

  “大家好,我叫张伦有,今年15岁,上小学三年级,来自贵州省兴义市晴隆县花贡镇竹塘村。”

  掌声一片。

  上语文课,上数学课,上藏文课,上音乐课,上体育课,上劳动课,张伦有同学在白马雪山藏文学校的三年级学生生活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天。

  这几天又发生了一些事。

  我的手被刀子划伤,张伦有勤快地帮我洗衣服,勤快地去学校后山荆棘丛里晾衣服,又勤快地帮我收回来。

  张伦有洗脚时借别人的拖鞋,忘了还,结果弄丢了一只。主管生活的老师觉得这孩子比起这里的藏族孩子,过于娇气,缺乏受苦的经历,于是吓他,如果找不回来就要他赔。这个只带了小背包出来,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吓坏了,哭了,让同学敲我的门,自己偷偷跟在后面,眼泪还没有擦干。

  拖鞋当然没让他赔。但经过这件事,我发现自己粗心了,这个和我一起来的孩子,没有任何生活用品,从毛巾到脸盆,从牙刷到吃饭的碗。于是在一次为学校采购物品时,我帮他都买齐了。上海捐赠过来的物品里,我帮他挑了几套能御寒又时髦的衣裤。

  没过多久,我就看到穿着新衣服的张伦有在校园里走动。

  最后发生的那件事,出乎意料。

  张伦有逃跑了。穿着学校发给他的新衣服,带着我给他买的碗、调羹、拖鞋、牙刷、牙膏和一盒百灵鸟牌面霜。我赶到他的寝室里时,被子乱糟糟的团在床上,人已经不见了。他的同学说,昨天晚上看见他在整理东西,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走了。

  我和学校的藏族老师达瓦雇了辆面包车,一路追赶,在离学校17公里之外的路上找到了他,达瓦老师惊讶地说,这小子太厉害了,真能走。

  他低着头,我几乎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们坐在公路边,下面就是深不可测哗哗流淌的金沙江。吃早饭了吗?我问他。他摇摇头,嘴巴微微动了动,我听不到任何他发出的声音。我从包里拿出饼干和水给他。

  他吃得很小心翼翼,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你想去哪里?我问。这次他的回答有声音了,他说,这里太脏了,同学又不讲卫生,我想爷爷奶奶了,我想回家,我想家乡的树林子。你打算怎么回家?我问。走路回去,他说,先走到大理,然后爬运煤的火车回家。以前我们家乡有人爬过。我转头看看急流的金沙江,哭笑不得。我耐心地告诉他这里离大理有多远,那天我们坐车都花了十几个小时,如果走路,要几天几夜才能到,山里晚上这么冷,就这么走回去,不被冻死也会饿死的。

  我忘了自己说了多久,说了多少大小道理,我只记得最后我说,老师答应你,你先在这里试着读一学期,如果等到放假了你还不适应这里,老师就亲自送你回家,顺便去看看你家乡的树林。

  他还是低着头,嚼着嘴里的饼干,嚼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说,好的。

  事情终于解决了。这时早晨升起的太阳刚好照到峡谷里的村寨上,白色的房子,黄色的屋顶,绿色的麦子,白色的江水,牛羊已经出来吃草,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江的这边,我们在云南地界,江的那边,则是四川。我看看身边这个无助的孩子,看看一江之隔的云南和四川,想起刚才自己一本正经充当一个明白事理的师长,又想起以前在上海日日夜夜上班下班的忙碌生活。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我想我还没准备好当一个老师,但责任已经到肩上了。

  张伦有同学最后还是固执地走了,还算令人欣慰的是,这次他不是逃跑的,而是校长喇嘛亲自把他送到县城香格里拉,买了张去昆明的长途汽车票送他上车,最后让他从昆明自己坐火车回家。临走时,我给了他300块钱,大半个已经快被风干的面包,一把几乎没牛奶味的牛奶糖,几个长得营养不良的苹果,还有一包新康泰克感冒药。

  现在的教室里,张伦有同学坐的那个位子仍然空着,我常常想起他那飘忽不定、一会看天、一会看地、一会看你的眼神,也常常想起他最后跟我说的那些贵州口音普通话,他说他没办法不想爷爷奶奶,没办法不想家,一想家的时候,心里的那个感觉,很痛,一想起来就受不了。对不起,老师,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想回家。

  这大概算是我短暂教师生涯的第一个挫折。我曾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会是受学生爱戴和崇拜的好老师。但事实上,我甚至都不能说服一个流落他乡的孩子留下来读书。

  张伦有临走的那天,天空阴云密布,山上下着雪,学校下着雨,很冷。同学们都冒雨到校门口送他。我一再对他说读书有用的道理,一再对他说回去不能干坏事,一再对他说路上注意安全,一再对他说那300块钱不要乱花,回去能上学的话就拿去交学费。他都一一答应了我,但我不确定他真的会按我说的去做。再说,回到家里一个人他该怎么生活呢?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但我相信这个叫张伦有的家伙,他既然有胆子从家里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有胆子走路爬火车回家,他一定会找到办法,继续生活下去,也许是跑到六盘水找久未谋面的爷爷奶奶,也许是村里有好心邻居收养他,也许是跑进林子里,继续砍树卖树为生,也许还有我想不到的办法。

  校长喇嘛对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你想回来读书了,联系我们,我们派人接你回来。

  他做了我十一天的学生,这其间,他对我说了很多次谢谢,最后那两次我记忆犹新,一次是在校门口临上车前,他低着头不停地说老师谢谢你,老师谢谢你。还有一次是他已经到达贵州新义市时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里说,老师,我只要再坐两次车就可以到家,谢谢你老师,谢谢你帮助我。

  我想他说了这么多次谢谢,至少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不管怎么样,我想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未来的路也许容易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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