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狼群进食的时候，柯勒总是毫无疑问地成为攻击的对象。只要它擅自向食物踏出一步，狼群立刻就会群起将它扑倒，掀翻它，抓咬和咆哮接踵而来。特别是那些莽古们，它们的欺压往往比冈萨来得更加猛烈。柯勒只有夹起尾巴不断地退后，再退后。然而这种教训并不仅仅是在进食的时候，而是随时随地进行的，甚至于有时候它只是位置站得有些靠前，或是每日例行问候的时候表现得不够恭敬，都会立刻招来一顿爪牙的教训。虽然这些教训并不会真的伤到它，但也足以在柯勒心里留下恐惧的印记。

　　无数次之后，柯勒终于学会了狼群的规矩。

　　它学会了随时随地卧倒翻出肚皮示弱；学会了用委屈的呜呜声来求饶；学会了卑微地接受每一只狼对它施加的，用以确立自己地位的咆哮恐吓，并时刻准备着承受它们的迁怒和发泄；学会了在进食的时候忍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远远地等着，直等到所有的狼都吃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捡食那些肋骨间的薄肉；学会了睡觉的时候睡在山坳的最边缘，弓起单薄的脊背忍受从谷口吹来的寒风；学会了夹着尾巴低头走路，走在族群的最末尾。

　　重压之下，柯勒正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合群。

　　阳光越来越温暖，成狼也渐渐被狼崽们的欢乐气氛感染，也开始追逐嬉戏起来，几只大胆的年轻公狼甚至开始围着麦琪摇头摆尾大献殷勤。柯勒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迎着太阳走出了山坳。

　　柯勒耷拉着脑袋在雪地里独行，它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何处，它只想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充满了艰辛和屈辱的族群生活改变了柯勒的性格，它越来越喜欢离群独处。狼群里那些欢乐亲密都感染不到它冰冷的心，只有在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下它一个的时候，它才可以静静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雪地上印有各种各样的足迹，柯勒一一辨认着，雪兔、雪鹑、红狐狸、鹿，积雪中留有各种排泄物的味道……经过了大半个冬天，柯勒跟着狼群认识了很多猎物，学习是它的乐趣之一。当它全神贯注地研究某件事情的时候，所有的不开心便会抛到脑后。

　　一行足迹引起了柯勒的注意。

　　那是一行大大的梅花形状的印迹，柯勒好奇地把自己的脚爪踩进去比了比，足足大出了一倍，足印深深地嵌在雪中，每一个足迹之间的距离都比柯勒的身体还要长。这是一只体形硕大的公狼留下的足印，似乎是刚走过去不久，足印的雪坑还没有冻出硬壳。

　　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只狼可以留下这样的足迹。柯勒把鼻子贴近地面，一股熟悉的气味顿时传入脑中，没错，这是狼王卡斯梅的足迹。柯勒犹豫了一下，便顺着足迹跟了上去。它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只是好奇，它想跟着这足印看看卡斯梅究竟去了哪里。

　　白天的大草原是不乏生趣的，即使在严冬也一样。这样的灿烂无风的晴日，对雅利安的居民们来说简直如同眼睛一样珍贵。谁也不会放弃这个晒太阳的好机会。

　　在向阳坡面上，一身白毛的雪兔在雪地上活动着，雅利安所有的物种都练就了一身在寒冬中生存的技能。雪兔用有力的后腿蹬起积雪，将那些被掩埋起来的灌木浆果翻出来吃掉。肥硕的雪鸡踱着步凑上前去，不劳而获地捡食着雪兔漏下的残渣。

　　赤柳林边上，几头身高体大的雌性巨猂正缓缓地迈动着长腿，懒洋洋地享受着这难得一见的阳光，它们低下头，用坚硬的蹄子刨开一层层积雪，寻找雪层下面冻干的植物。这些雌猂刚刚度过发情期的，有的肚子里已经孕育了新的生命，在经过整整三个季节的漫长孕期之后，雅利安草原上便又会增添一群新的巨猂。

　　有猎物的地方必有掠食者。

　　距离赤柳林不远处，一头鬃背巨齿兽正迈着缓缓的步子向巨猂靠近。

　　在平坦宽阔的草原上。它根本无法隐藏，那个黝黑的、背部长满硬鬃的硕大身躯以及那对新月般弯起的獠牙，无论在哪里都显得格外扎眼。巨猂是鬃背巨齿兽最主要的食物，没有巨猂，巨齿兽根本无法在饥寒交迫的严冬存活下来，因此，它不惜冒着被狼群攻击的风险尾随这一群雌猂下山。

　　巨猂也已经瞧见了这个天敌，它们显然已经有所准备，看似悠闲地走动，享受阳光和美食，但实际上这些巨猂已经头冲外，身子冲里，结成了防御队形。雌性巨猂不同于雄性，因为没有大角作为防身的利器，平日里它们都是集体行动，一旦遇到危险必然会群起反抗。

　　鬃背巨齿兽围着赤柳林打转，它在评估着这次狩猎的胜算，也许它已经明白了自己成功的机会很渺茫。但是也许这一餐就是活命的关键，它不能放弃。

　　从冰河时代延续至今，鬃背巨齿兽的种族已经越来越衰弱了，而它的猎物巨猂也面临着同样的危机。巨大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它们必须不停地大量地进食。然而冰河时代早已结束，雅利安的生存环境日益复杂，草地正被森林所覆盖，大型动物正在被小型动物所淘汰，如果不能改变自身来适应环境，终会有一天，这两支曾经横扫雪原的神奇种族会永远地消失。

　　卡斯梅的足印兜兜转转，绕过了无数丘陵和矮坡，在雪地里好像一条蜿蜒迷走的小溪。但狼辨认方向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柯勒看得出，足迹一直在指向草原的北端。

　　柯勒越走越远，太阳升过了头顶，又向西移去。柯勒仍然走个不停，它越走，心中的疑问就越大，卡斯梅到底要去哪儿？幼狼的心是好奇又倔犟的，柯勒下定了决心要弄个明白。

　　突然，地平线上冒出了一抹黑色阴影。柯勒举目远眺，看样子像是黑松树，柯勒加快了步伐，一蹿一蹿地奔了过去，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黑色面积越来越大，果然是成片的黑松林。成片的黑松林是山区的标志，柯勒很奇怪，卡斯梅要到山里做什么？

　　突然，长满黑松的山坡上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很细微，但却没有逃出柯勒灵敏的耳朵，那是松针上的积雪被碰落的声音。柯勒猛地起抬头，却见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如流星一般从林间穿过。

　　卡斯梅！柯勒的目光迅速追逐了过去。只见狼王的身影在林间穿梭，不时在某一棵高大的黑松雪松或者云杉前停留一下，挤出一些自己的排泄物洒在树干和裸露在雪层外的岩石上，同时蹬起后爪用力刨着雪层，把雪屑扬撒得到处都是，稍顷又继续跑向更远的地方，做着重复的动作。

　　山林里弥漫着狼王雄壮的气味，这气味令柯勒感到不寒而栗，就像狼王无声的怒吼，像是在向这片山林的全体居民宣布着自己的专属领域。柯勒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离开家的那天，在黑松林外闻到的那股味道，不正是这个气味吗？狼对气味有着相当精准的记忆，柯勒回忆着那时的情景，它开始明白了：这片山林以及更远处的广大土地都是卡斯梅的领地。而这些排泄物就是领地的界标。狼王通过不断巩固这些界标来确立领地。这些充满了狼王雄健气味的界标就像是卡斯梅无声的警告，把那些胆敢窥伺族群地盘的家伙们挡在领地之外。

　　柯勒的猜测没错，卡斯梅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作为狼王，卡斯梅必须在狼群休息的时候不断巡查领地，特别是这一片山林，这里对卡斯梅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

　　看着狼王雄壮的身躯在山间飞驰，银白色的皮毛随风飘扬发出凛然的近乎神圣的光芒。柯勒心里再一次涌起一大堆羡慕和敬畏，尽管，它还是很害怕这个威严的随时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狼王，可是同时，一点小小的、几乎微不可见的火星在心底朦胧地亮起。

　　卡斯梅早就发现了站在山坡下的那个瘦小身影，柯勒的灰白色毛发在洁白无瑕的雪里早就暴露无遗。卡斯梅眼梢的余光始终注视着柯勒的一举一动，看着这只幼狼笨手笨脚地跟踪着自己的足迹，谨慎而小心地迈脚踏进森林。

　　卡斯梅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冲过去狠狠教训柯勒一顿的打算，实际上它的心中正被一种微妙的感觉所缠绕。这只弱小、孤僻、不合群的幼狼，为何总能时时吸引它的注意？

　　在卡斯梅的记忆里，还从来没见过哪只未满一岁的狼崽子参加过狩猎。家族里的狼崽子们一出生就被照顾得很好，一岁之前它们甚至从来没离开过古北山，更不要说踏足驯鹿峡谷了。可是眼前这只幼狼却敢在漆黑的夜里尾随着狼群跨越半个草原，沿着陡峭的山脊进入驯鹿峡谷。在狂风暴雪夜中摸黑攀登山岭，这对一只幼狼来说，的确太难了。

　　欣赏柯勒，是因为它的勇气和坚韧吗？不，不是。卡斯梅否定了这个答案。

　　又或者，是因为柯勒的好奇心？

　　柯勒跟踪狼群，跟踪卡斯梅，都是源于强烈的好奇心。好奇不仅仅是狼的天性，更是一只幼狼学习成长的重要因素。卡斯梅总是喜欢教导那些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探索欲望强烈的幼狼，因为只有这样的幼狼将来才最有可能成为强大的冈萨，那些贪吃、胆小怕事、拘谨的小崽子，将来只有当莽古的份儿。

　　不，也不是因为这个。卡斯梅再一次否定。

　　勇敢、好奇，只是柯勒外在的表象而已，卡斯梅是一只非常优秀的头狼，它有非凡的敏锐直觉，引起它注意的，肯定是某种存在于柯勒内心里的、不轻易流露出来的东西。

　　卡斯梅回想起第一次看到柯勒的情景。

　　当它看到倒在地上的柯勒，曾有那么一瞬间，它感觉这场景很熟悉，可它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它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一只孤狼被赶出族群的时候，也是这样遍体鳞伤地躺在山林里，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一样的绝望和孤单。

　　原来如此。

　　卡斯梅明白了，原来从见到这只幼狼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对它产生了好感！不，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相惜的感觉。不是因为它们俩有着相似的经历，而是因为在那一刻，它看到了柯勒目光里闪耀着的东西——那是孤傲和顽强！

　　卡斯梅在柯勒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只幼狼和它竟然是如此相像！

　　但是，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曾经一败涂地的孤狼最后成为了统治草原的狼王。那么走出了死亡绝境的幼狼呢？它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卡斯梅的眼神渐渐冷了。它想起自己此行的重要目的，那一件始终让它放心不下的事情，于是它甩开柯勒，快速向山上奔去。

　　黄昏时分，卡斯梅检查过了白头山峰下的隘口，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它开始返身下山，它没有注意到，柯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