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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橡皮,是在操场上捡来的,不是偷的。你和我好以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东西,真的,真的不是偷的。你对我最好,所以把捡来的橡皮送给你,没有交给老师。你会相信我的,对吗?”纸条从我的语文书里飞出来,我迅速看了一遍,也迅速相信了她的话。可是,我好像提不起兴趣和她再交往了。
虽然知道她肯定在等我的纸条,但是我好像总抽不出空儿。上课的时候不能分心,下课呢,有那么多朋友围着,有那么多游戏等着,连写个纸条的时间,似乎也挤不出了。
冬天到了,早上到处结着厚厚的霜。
“快点,汤雪明,快点,不行了!”一大早,就有人擂响了我叔叔家的门。
一个男人的肩上扛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还有一个乱糟糟又叫又跳的女人。那女人我认得,是汤小英的妈妈。
难道,肩上扛着的那个人是汤小英?青色的衣服,肯定是。她怎么了?
叔叔开门出来,用一根铁手柄去发动门前的拖拉机。这时,已经围上来好多的人。
“怎么了?”
“喝农药了,敌敌畏。”
“为什么要喝农药?”
因为天气太冷,叔叔的拖拉机怎么也发不起来,有人连忙抱柴火去了。
“为什么喝农药?好像才13岁,怎么会喝农药的?”总有人在七嘴八舌地问。
“我骂了她。”扛着小英的人说,他应该是小英的哥哥。
柴火烧起来,火苗红红的。
我看不见汤小英的脸,但是我看见一股股的白沫淌了下来,有的挂在她哥哥后背的衣服上,有的滴到地上。
“昨晚上,他骂小英怎么这么会吃饭。”另外一个哥哥愤愤地说。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嘛。”扛着她的哥哥哭丧着脸。旁边的爸爸木呆呆地一声不吭,妈妈还是又叫又跳。
“突突突……”拖拉机终于发动起来了,很快载着小英全家人往医院赶去。
“可怜啊,这么小,就想不开了。”人们议论了一会儿散去了。
我也上学去了。
放学后,从叔叔那里知道,小英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断气了。他还说,小英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这辈子太苦了,我要找下辈子去了”。
我问叔叔:“真的有下辈子吗?”
“当然没有。”
“那么,小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
“当然了。”
我很久没有说话。心里沉甸甸的,像负了一笔债。
当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风,深夜里似乎有成千上百的狮子在吼,我吓得躲到妈妈的怀里才能平静。
第二天,操场上那株腊梅树下,铺了薄薄的一层嫩黄、透明的花瓣,躺着的、叠着的、颤着的、飞着的,落英缤纷。
教室里,那张最后面最角落的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凳子也搬走了。好像这个教室里从不曾有一个叫做汤小英的女孩来过,她在这个教室里的三个多月的时间让人感觉如此的模糊和虚幻。
很快大家都淡忘了,而我,只要目光瞥过那个角落的时候,总会觉得恍恍惚惚的。
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
“有像你一样的爸爸妈妈,有早餐吃,有饼干吃,每年有四套新衣服穿。”只有我知道小英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去找下辈子的。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肯定找不到下辈子。那么小英迷路的灵魂, 20余年来,都在哪里哭泣呢?也许是因为事情隔得太久,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还太小,有时候都不能相信,那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那个小小的我和现时的我是否同属一个人。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也许很多人都有过吧。岁月可以洗刷一切,时间可以淡忘一切,要不又怎么会有恍若隔世之说?
那个叫做小英的女孩是否真实地存在过呢?
[作者后记]
“汤小英,你还记得吗?”我曾有意地询问过孩提时代的伙伴,有的说:“有这样一个人吗?”有的说:“不太记得了。”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让我觉得惊讶,因为20多年前,在汤小英活着的时候,大家似乎就已经把她忘记了。
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小小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漠视自己之外的生命,是因为太小还不懂事吗?
曾经我以为我会像任何人一样将她淡忘。可是,原来这20多年里我都没有把她忘记过,没有忘记她被疯妈妈剪坏了的头发,没有忘记她吃番薯时的狼吞虎咽,没有忘记她递过来的那块香橡皮,没有忘记她青色的大衣服,没有忘记她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甚至越长大越发能清晰得体会到她内心的寂寞和孤苦,她对生活的无望,她对温暖的友情、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只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我的生命里有她曾经走过的痕迹,她在乎过我,而那时的我却根本没有把那份来自她的在乎当回事。她想要从我这里借一丝温暖,而我吝啬地闪开了。我常想,如果那时候她不走,现在她也许已经找到她要的幸福了吧。可是她已经走了,世界上没有如果,我所能做的,就是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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