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堂哥今年又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没看你大伯得意的！兄弟几个里就我儿子不争气，把你迁到城里来，反倒越考越差！上次语文考了六十七，你说：‘爸，可能还不适应环境，下次一定考好！’好了，这下该适应了吧，适应了就考出个红灯来！怎么前年淹死的偏偏是海峰啊，要是调一调，我倒也可松口气！”

　　父亲在外头越骂越凶，今天生意蚀了一大笔钱，顺势把气都出到儿子身上。妻子在旁边搡他叫他少说几句，他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教训儿子也教训不来？我费大量的钞票下去，泡汤了，不心疼？骂他几句又怎么了，这种贱骨头就要骂，他要受不了，就滚到乡下去！”

　　“走就走！”陈文峰隔着房门板在里头瓮声瓮气应了一句。最后几句话刺到他心上了。他想起哥哥在时自己就受的委屈，没想到哥哥一死，越发做不得人了。他曾经妒忌过哥哥，现在却满心荒凉，越觉得哥哥早走一步倒是明智的。他从来都忍着吞着，内敛温顺，家里人反因他这女孩子似的文静脾气都嫌他。他很少想不开，但一旦犟了，倒也有几分可怕。他开始在房里乒零乓啷收拾东西。

　　母亲跑进去阻止他，他叫了一声，一甩手就冲出门去。

　　“文峰，回来，回来！”母亲在背后又气又急地叫唤着。

　　“随他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陈文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他想坐车回乡下去，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皮夹子忘在家里了。即使回到乡下，他也没地方可去。奶奶上半年刚过世，父亲就回村把那幢老屋卖了。父亲跟几个伯伯关系不大好，早在城里买下商品房打算这辈子不再回去。在村里时，陈文峰也很少到伯父家去。

　　他在夜色的街头走着，然后他碰到了陶璐。

　　陶璐请他吃饭。两个人要了一瓶啤酒，喝完了又每人叫了一瓶。陶璐眼睛红红的，把家里的事对陈文峰说了，然后趴在桌子上哭。陈文峰把父亲对他的嫌恶也说了，说哥哥一死父亲便把所有希望押宝似的押到他身上，他觉得累啊，他背不起……

　　饭馆靠近城郊，吃完饭出来，两个人又走了很远。铁路轨道横在眼前，脚酸了，他们就在路基旁坐下来。

　　“看，陶璐，北斗星！”陈文峰突然叫起来，伸手指着天边那七颗星星，闪亮闪亮的。

　　“真的像勺子！”陶璐兴奋得一下站起来，仰头端望，“我终于看到北斗星了！”

　　望着满天璀璨的星星，陈文峰给陶璐讲了在农村时和小伙伴们在田里耍的情景。他们春天的时候挖了蚯蚓做诱饵到稻田里钓青蛙，夏天用塑料薄膜圈成网兜擎在竹竿上捕鸣蝉，秋天下泥塘摸泥鳅，冬天了就趁雪逮麻雀。

　　“那些麻雀不会飞吗？哪有那么笨的鸟！”

　　“天有多冷啊，你穿了绒线裤还冷得直跺脚，麻雀也怕冷啊，翅膀早冻僵了。天上没吃的，当然跑到地上来。”

　　“还是燕子聪明，天冷了赶快飞到南方去。麻雀是不是很懒啊，宁愿冻死也不愿迁徙？”陶璐别过头去问陈文峰，眼睛眯着，脸上泪痕早干了。

　　“我想是吧。奶奶活着的时候最讨厌麻雀，常成群成群下来啄晒场上晒的谷子。她也喜欢燕子，我们家老屋的梁上本来有一个燕子窠，每年春天燕子都飞回来，然后生下一窝小燕子。”

　　“燕子咬人吗？”

　　“怎么会呢？燕子很善良的，只要人们不去弄它们，它们从来不给人惹麻烦。但是我爸把老屋卖给了别人，那家的人嫌燕子窝碍眼，搬进去头天就把窠捅了，两只小燕子还不会飞，掉下来摔死了。”

　　陶璐没去过农村，一次也没去过。她以前关于农村的想像全是书上得来的，并不知道那里还有很多的故事。小燕子死了，她有点伤感。她看见陈文峰脸上也有着那样的一点表情。她突然想起给陈文峰讲她小时候的事———她记忆里保存的惟一一点快乐的东西。

　　她的童年很幸福。那时候妈妈爱她，爸爸疼她，每逢她的生日，桌上总摆着一个圆圆的蛋糕，奶油直往下淌，上面插着一支又一支闪闪亮亮的小蜡烛。很多很多人羡慕过她的。她请了一群小朋友来家里庆祝，他们都送她可爱的礼物，围着她拍拍手唱生日快乐……

　　但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陶璐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眼睛又开始变得迷糊。她转过头，沉默了，只看星星。

　　陈文峰也抬着头，只看星星。远方的星星一闪一闪。

　　夜风吹来，寒寒的，陶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噤，突然对陈文峰说：“我觉得有一天我会被对面那辆火车撞死。”声音幽幽的，有点像开玩笑，又有着那么股狠劲。

　　远处开来一列车，白剌剌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陈文峰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拉过陶璐的手撒腿往铁轨的反方向跑。

　　陶璐觉得和陈文峰在一起很开心。一有空她就拉了陈文峰去很多地方玩。周末两个人常去公园划船。陶璐喜欢乘船荡在水波中央的感觉。自从父母不和后，她还一次没上过船。陈文峰是划船高手，乘在船上又平又稳，用不着担心翻船。即便翻了，陈文峰水性那么好也肯定能救她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下来，照在陈文峰脸上，明亮的，灿烂的。他额上渗着透明的汗，饱满而晶莹。他的手臂用力划着，鼓起一条一条弧线优美的肌肉，虽然人瘦了点。陶璐觉得他很帅，突然觉得他真的很帅，吸引她，像一团光。

　　“文峰，我喜欢你。”陶璐突然蹦出这句话，很清晰，就像水面上的粼粼阳光。她有点懵了，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想收回，却来不及了。惴惴的，她羞红脸，低下了头。

　　“璐璐，我也是。”陈文峰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嗡嗡叫，但陶璐听见了。她抬起头，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惊喜的光芒，羞涩的光芒，全在里面跳动。

　　陶璐慢慢发现，其实陈文峰是个很用功的学生。他鼓励陶璐好好学习，别灰心，一点一点来。陈文峰给她讲题时，她听得很认真。于是她也逐渐发现英语单词不那么难记了，化学方程式也不那么古怪了。她想，下一次考试，她一定要考个及格。

　　陈文峰知道自己的底子并不差，在乡中学的时候他从来都考第一第二。刚来城里那会因为周围一切都陌生，他觉得不安，那不安还深深牵动了他自卑的心绪。他周围的同学穿得比他整洁，普通话说得比他利落，他们会玩电脑，他们有许多许多属于城里孩子的话题；他们喜欢的东西，有些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他们虽然一开始也对他亲近，但骨子里是冲着他的乡巴佬气才和他玩的。只有陶璐，只有陶璐会对着他毫无顾忌地哭，只有陶璐会在他孤寂的时候陪他一起流眼泪。她说文峰你并不比他们差，她说文峰你要证明给他们看。陈文峰那时候很感动，为了自己，为了父亲，或者只为了陶璐的信任，他觉得自己该把成绩搞上去。

　　期中考试，陈文峰挤进了前十名。班主任杨月华对他刮目相看。父亲给他定了新的目标，要他期末考进前五名。

　　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些事，陈文峰也许真的能考到前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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